太平趁着这个机会,向琅琊王妃旁敲侧击了一回,渐渐问出了琅琊王的一些近况。
女皇登基的那一段时间里,琅琊王确实感觉到有些惴惴不安。
但是那段时间女皇稳着不动,太平公主忙着调理安南都护府,长安城的言官谏官们也在瞬间失了声,琅琊王便也只能独自在封地里生闷气、终日惴惴不安地过着日子。这回他拖家带口地来到长安城,未必没有探听女皇口风的意思。
但是琅琊王他在觐见女皇的时候,言辞之间颇有些夹枪带刺。
而且他这回非但影射了女皇陛下,还影射了女皇陛下身边的东宫储君、镇国公主殿下。
太平安安静静地听完了琅琊王那番话,趁着女皇还没来得及发火,起身来到女皇旁边,轻声说道:“阿娘,此人便交予女儿处置可好?”
她停顿片刻,轻声说道:“断不会叫阿娘为难的。”
女皇陛下斜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太平紧张地手心里全是汗,却依然柔和地笑道:“阿娘说过要将我推到风尖浪口,如今风浪已经起来了,阿娘却要食言么?请阿娘放宽心罢,这一件事情,我定会替您处置得妥妥当当。”
她必须要处置得妥妥当当,不留下半点祸患。
否则……
太平这一生中从未这样紧张过,也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度日如年。
她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处置不好,琅琊王很可能会像前世那样破釜沉舟,前世的那些事情也很可能会逐一上演。所以这回她势必要将局势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断不能假手旁人。
女皇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平很久,然后缓缓地说出一个字来:“好。”
太平如蒙大赦,身子微微地晃了几晃,里衣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她定了定神,唤过两位随侍的宫人,命她们将女皇送回寝宫去安歇。女皇依旧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太平无暇顾及其他,转过身来望着下首的诸位亲王,轻声笑道:“诸位远道而来,理当设大宴以款待。今夜孤将在麟德殿中设盛宴以待,还望诸位今夜赏光。”
她一字字地将准备好的话说出口来,手心微微地有些冰凉。
此时殿中除了琅琊王之外,还有纪王、越王等等七八位王公,加上他们各自带来的王妃和嗣王,约莫有二三十之数。琅琊王一动不动地望着上首的东宫储君,神色颇有些惊疑不定。他早就听说这位镇国公主非同寻常,不在世间任何一位男子之下,今日……
今日的麟德殿,注定要有一个不眠的夜晚。
这一场夜宴是太平早就命人准备好的,照明用的火烛分外粗.大,即便燃上三日三夜也不会耗尽。席间的诸位王公虽然仍在推杯换盏,却时不时瞟一眼高台上的太平公主,还有旁边空荡荡的席位。谁都不知道这位公主的真实意图,但每个人都有些提心吊胆。
太平斟满一杯酒,来到琅琊王跟前,笑吟吟地唤道:“堂兄。”
琅琊王举杯一饮而尽,神色戒备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旁边的琅琊王妃带着两个幼子,轻轻推了一下琅琊王的腰,琅琊王却浑然未觉。
太平轻声笑道:“堂兄对孤似乎有些芥蒂?”
“不敢。”琅琊王硬邦邦地说道,“你母女二人都是极厉害的角色。”
这番话已经是在挑衅了。琅琊王话音一落,席间的声音便齐齐地停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年轻的储君,有探究、有疑惑、有不屑……年轻的储君轻笑一声,手执金樽,轻轻柔柔地说道:“孤敬堂兄一杯。”
她浅浅抿着那杯酒,任由琥珀色的冰凉酒液滑过喉间,直到涓滴不剩。
琅琊王同样饮尽一杯酒,神色戒备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冷肃。
太平轻声笑了:“堂兄的心结,想必也是在场诸位的心结罢?”
她挑一挑眉,笑得浅浅淡淡:“难道在堂兄心里,我不姓李么?”
☆、第121章 月流霜
太平一番话犹如巨石激起千层浪,将殿中之人震得耳旁嗡嗡作响。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太平,反复想着她那句话:她难道不姓李么?
琅琊王缓缓地搁下金樽,盯着太平的眼睛说道:“但是公主的兄长尚在。”
太平一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你说得很是。但是我的同母胞兄接连被废黜,唯一一个没有被废黜的……堂兄,你不妨去问一问我的旦哥哥,他愿意做这个太子么?”
她知道李旦的回答肯定是“不愿意”,所以才会这般大胆地对琅琊王说出这番话来。在她的前世,女皇曾经两次问过李旦这个问题,李旦两次的回答都是“愿为阿娘差遣”,两次还政于母亲。
她的这个小哥哥,心肠比任何人都要柔软。
琅琊王尚未答话,旁边已经有一位辈分更长的亲王站起身来,问道:“公主此话当真?”
太平望了那位亲王一眼,记得自己应该称他为叔父,便微微颔首道:“自然当真。”
“好。”另一位年长的亲王站起身来,道,“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上一问罢。”
李旦被宫人们传召进宫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深夜。随他一同前来的除了宫人们,还有新任的那位宰相裴炎。太平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等着殿中的叔伯兄弟们一个个地询问李旦,是否愿意做这个东宫储君。李旦一一谦辞了,而且有些羞涩地说道:自己远不及幼妹太平。
殿中的那些亲王郡王们,倒有大半都变了脸色。
太平不急不缓地在高台上抿着酒,不多时便去了大半壶。李旦在下首被灌了小半壶酒之后,竟然醉得当场睡去,被叔伯兄弟们狠狠剜了几记眼刀。而那位年纪辈分最长的亲王……唔,是纪王越王临江王还是江都王?……太平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人的身份,面前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契文。
“我等认为公主言之有理。”王爷硬邦邦地说道,“但是公主,您的兄长们纵使有些扶不上墙,却不代表您的侄儿们也……臣请公主下令,收养贤、显、旦的子息为宗子,享有承位之权。”
太平凝神望他片刻,终于模糊地记起来,阿娘在移除武承嗣的太子左卫率职权后,也顺带将他从宗正卿的位子上拨拉下来,换到一处更清闲的地方去任职了。而眼前的这一位,便是继武承嗣之后的新任宗正卿。
她含笑望着这位长辈,指尖在契文上轻轻叩了一下:“此话当真?”
那位长辈面色缓和了一些,道:“自然当真。”
太平几乎要大笑出声来。
这些死脑筋啊……他们想要她把侄子当成儿子来养,但是他们可曾想到过,这些孩子很有可能会被她养废,被她捧杀?
她想到李隆基,想到自己那个爱极又恨极的孩子,缓缓地点头说道:“好。”
那位长辈的面色和缓了一些,殿中的那些王公们则纷纷地交头接耳,在言语中相互试探着,是否也能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宗子,送到东宫里去抚养。太平含笑望着那些叔伯兄弟,又微微地抿了一口烈酒,眼前微微地有些朦胧。
她看上去像是喝醉了,但实际上却清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