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
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从上个月和隔壁街那群混混打架被击中了后脑的处理器,维泽尔眼前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黑色的画面。
不过对于机器人来说,更准确的用词应该是死机。
反复卡顿在错误的指令,身体无法行动,意识却还非常清楚。维泽尔感觉自己躺进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柔软的语气落在耳边,“……还好吗?”
很奇异的,居然使他想起自己那位名义上的“母亲”。
维泽尔曾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叁口之家。
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自我意识,但对于机器人来说,不受虐待已经是很好的生存环境。他被制作出来时还不是这副身体——那时很矮,手和脚都短短的,看起来只有四五岁。
于是维泽尔收到的第一个指令就是扮演一个人类儿童。父亲是联邦大学的天才教授,母亲则是一位黑发黑眸的东方女性。
他被牵着出现在一场针对学龄前儿童的天赋测试中,维泽尔记得自己的表现差极了——和未开蒙的婴孩相差无几,不会捉笔,甚至也不会说话。
然而并没有人当面斥责他。那群穿着讲究的社会精英们只是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对他的父亲说,“真是可惜啊,古奇博士。这孩子的素质平庸了些,没有遗传到你的优良基因。”
古奇博士并不生气,甚至眯起镜片下的灰色眼眸,微笑着说,“很正常的事。毕竟维泽尔的妈妈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长相也是像妈妈比较多。”
维泽尔很快就明白他的作用是扮演那对夫妻的爱情结晶。
生育、抚养、继承,千百年来人类都热衷于这些事,以至于并不期待或者没办法拥有家庭和后代的人总会被社会排挤。
虽然并不理解人类的想法,不过当时维泽尔并不算讨厌他的家庭。
特别是在和其他孩子一起进入校园,在和人类的相处中逐渐觉醒出独立意识后,维泽尔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庆幸。
他看到过橱窗里被售卖的机器人,他们拥有英俊而精致的皮囊,人类花了大价钱买下他们,一番轻浮的亵玩后,最终都是被碾成一堆废铁的命运。
“父亲”古奇博士就是专注于拟人生物研发的科学家,维泽尔见过他湮灭那些废弃实验品的时刻——其中大部分的能力都要强于他,而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和怜悯。
那一刻维泽尔才明白,他的这位父亲对机器人的感情和其他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没有被湮灭,只是因为所扮演的这个角色。
古奇博士很爱自己的东方妻子,温妮。
在外面出席晚宴,酒过叁巡,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上也会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红。
他会用娓娓道来的口吻讲述他们的爱情故事——年少时异国求学的偶然遇到的初恋,分开后一直保持书信联络,克服了远距离和战火漫天,最后重逢、结婚、顺利地生下了维泽尔。
维泽尔听过十几遍这个故事,从没有质疑过它的真实性——当然,除了最后一句。
毕竟古奇博士的语气总是那样自然,甚至还能在他人的追问中补充无数细节。比如某时某刻他们书信间的一段话,那个似乎比机器人还要聪明的大脑,总能一字不差的重述出来。
除了有一次学士毕业酒会,一个绿眼睛的男生发出奇怪的提问,“难道温妮女士至今再也没回过东方大陆吗。”
“嗯。我感谢她为了我们的爱情和家庭付出了许多。”古奇博士说。
“这样啊……还真是伟大又难以理解的爱。”
那男生的语气并不像他的话一样表示相信,反而奇异的平淡。古奇博士的嘴角不易察觉的抿起来,不过不等他发作,周围一圈被故事感动的痴男怨女们便立刻对这位氛围破坏者表达出不满——
“沃克,你这种到处集邮的花花公子能不能离纯真的爱情远一点啊。”
“好吧。我的错。”被叫做沃克的男生很不在意的说,啜着一杯香槟走远了。
那天晚上,念初一的维泽尔也忍不住问在一旁监督自己学习的温妮,
“您想回东方大陆看看吗。”
温妮是一个完全符合刻板印象的东方女性,对丈夫温顺、贤惠、做得一手好家务。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却很刻板,考试成绩不好时,维泽尔还会被打手心。
当然,维泽尔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记恨别人,尽管有时觉得这位“母亲”时不时有异样的规矩感,不过那时他不曾怀疑什么。
“为什么要回那里。”温妮面无表情的说。曲起食指,用力敲了敲他面前的试卷,“别想没用的,专心你的功课。”
面对这种态度,维泽尔也只好低下头,放弃这个话题。
毕竟他对这对夫妻的事也并不十分感兴趣。在这个家的日常生活中,维泽尔通常是被忽略的那一个,作为机器人,他不用吃饭,当然不必出现在厨房和餐厅里。
一般放学后他就钻进自己叁楼的房间,看足球比赛或者漫画,音量开到最大,避免耳朵里钻进肉体碰撞和床架的摇晃声。
——某种程度来说这对夫妻的感情的确好得出奇,没有孩子这件事维泽尔也感到离奇。
维泽尔最喜欢他的校园生活。尽管成绩不好,但因为个性开朗和义气,他总能迅速的交到一大群朋友。
高中时期机器人的身体也开始展现优势。他比人类要强壮和矫健许多,各种运动比赛总能轻而易举的拿到头名。
那时期很流行从东方进口的爱情剧作,学校里有个男演员一样的帅气学弟——在高中校运动会一战成名后,维泽尔的储物柜里就塞满了学姐带着香味的情书。
然而维泽尔并不曾谈过恋爱。
对于爱情这种事,维泽尔从未感到向往。尽管生活在看似夫妻恩爱的家庭里,维泽尔却感到那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连性都是恶心的。偶尔听到那对夫妻在楼下做爱的声音,男人的低吼里似乎只有欲望和发泄,而女人无论如何都掐着嗓子,娇软而服从的大声呻吟。
看起来真相就像是被蒙了一层虚伪而易碎的薄纱,静静等待一个人捅破它。
高二开学后不久的一天,古奇博士冒着瓢泼大雨走回了家。
他藏在怀里的一枚银色的磁爆长针,目光怨毒地扎入了挚爱的“妻子”脖子上。
“那个恶心的杂种,我今天见到她了。”
“究竟为什么要背叛我?……要我从你的坟墓里挖出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