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持续震荡,各处山林摇移相错,马在摇晃的山路上跑得急躁,江信牵住缰绳,全然乱了方向。
他翻出信笺,对照东脉的位置,可眼前的路已被滚落的山石阻断。
“少盟主,这……”
江信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山底的织城,也正是火光冲天,有一众仙门衣袍穿梭其间——
灵流碎片不断飘落,钟恪持剑在织城街上飞奔:“快!躲去那边!”
许多织城百姓弯腰抱头,在仙门子弟的掩护下一路向前奔逃。尽头正是织城最繁华的天织艺馆,高高的门槛几乎快被踏平,舍去了往日所有的纸醉金迷,为织城人护住了一片天。
“慢点!别急!”王清水负剑守在艺馆门口,张罗慌乱的人群。
眨眼有灵光掠过,王清水回头张望,柳又盈正站在艺馆顶上施法,偌大的光罩当头落下,将主阁笼在其中,灵流碎片被阻绝在外,不断撞出碎响。
“柳当家!小心啊!”有花娇娘在底下呼唤,柳又盈竭力支撑,呼道:“快去外面帮忙!不用管我!”
强盛的妖力在光罩上流转,而仙门众人已无心理会。王清水遥遥注视屋顶的身影,一时感慨颇多,只好闷头冲向前方,去帮衬各路同门。
又是一声轰鸣。
江信抬头看见不远处大片林子倾覆,地底似乎裂开了另一重天地。百般焦灼之下,他放出俏郎君,绒犬只瞧了一眼信笺上的地图,当即拔腿就跑,江信匆忙带着守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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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苏云开左肩不断淌血,宁婉霜稍稍蹙眉,终是散去了灵刃,苏云开向后踉跄,用断剑杵在地上。
她望向撕裂的天地,身旁还有苏云开灼人的目光,她只低声喃喃:“已经来不及了——”
苏云开随她抬头,看见天幕之上群岛漂浮,过去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九重天,此刻正无比清晰地透出了穹顶,露出千万年无从僭越的尊容。
脚下更是山摇地动,无名崖向外倾移,两岸逐渐阖拢,彻底封住了这道万丈沟壑。另一侧被强力撕裂,不死地殷红一片的赤土裸露而出。
“三界的结界已被祭阵破坏了,待献祭之后,往生祭就会彻底掀去旧世。”宁婉霜回看苏云开,素眸中织出几缕血丝。这是陈述的语气,没有是,没有非,她已然身处抉择之外。
中脉处陡然爆出强光,只见天柱的灵流立时削弱一半,苏云开知是雁知秋得手了,紧接着,身后的同门大呼道:“成了!”
仙门众人强撑多时,终于结成了灵阵,封在天柱底下,此刻正不断被向上的灵流顶撞。
“不要松懈!”司掌门厉喝,犀利的眼神还落在前方对峙的两人身上。
苏云开强行站起身,顾不得宁婉霜会如何阻拦,骈指点出灵力注向灵阵,只盼能多添一份力,拖延至五脉尽毁,灵流大弱,届时仙门众人便可合力撼动天柱。
宁婉霜静静站在原地,目光陷进这群执拗的人族,随波逐流,无论荡至何处,看见的只有坚若磐石。
明明是蚍蜉撼树……
明明已无法挽回……
她不懂这群人为何会搏命至此,继而也不懂自己为何身处于此。
她只好暂时袖手旁观。
苏云开时不时瞥向她,只觉有沉沉的叹息压在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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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边界吹起强风,战旗猎猎飞扬。惊雷领军在前,看着泱泱赤地如棋盘,黑白棋子各自平铺,只待一声令下,汇成汪洋,奋力厮杀。
倏然间,不死地的黑夜被突兀地撕开一角,漏下了刺眼的天光。
两军将士纷纷抬头张望,天光背后赫然是曾经高不可攀的仙界,横贯其间的祭阵绽出了强光,阵盘里正搅起偌大的漩涡!
突如其来的天光让魔族人格外不适,军阵中异动频频,几名领主不免绷紧了心弦。魔军的主将之位空悬已久,惊雷率仙族大军行进至此,唯恐有诈才迟迟按兵不动。不料等来的是一场天顶的异变,惊雷始终惦记宁氏兄妹,显得有些不安。
屏息间,一道红光从后方破空而来,直赴裂开的穹顶!
“君上!”
惊雷陡然凝神,只见那道红光凛冽异常,却不是冲着仙族大军来的,他匆忙掠身迎击,只一瞬,两道强光在空中猛然相撞,惊雷耳畔擦过焰电,可毕竟身经百战,很快反手压下长戟,风醒还是被他拦在了半空。
惊雷撇去颊边的血痕,盯着眼前散出强大魔气的年轻人,扬起冷笑:“看来魔族这些年也有点长进啊,不再让贪生怕死的孬种掌权了。”
“哪里,”风醒敛起眸子,似乎不打算与他久耗,“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我也不例外。”
惊雷目光拉得促狭,下一刻风醒掌刃缠绕电光,疾风般迎面劈来,惊雷硬生生扛下这一掌,瞬间被强大的冲击震偏了身形!
风醒欲抽身,迎面轰然落下雷霆,他及时向后闪避,惊雷复又追上一击,风醒双掌钳住长戟,龇开齿间,笑道:“所以我给将军另外找了个不怕死的……”
惊雷万分警惕,隐隐加重了力道,却见风醒浑身魔气暴涨,倏地将他弹开,仰天喝道:“十三——!”
喝令顷刻扬遍四野,很快,回音伴着天际强烈的震颤,迅速爆出了尖锐的嚣叫!
如同万马奔腾,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天边窜出,流向了战场。突进的身影大展羽翼,在空中疾行如箭,露出了久违的熟悉面孔。
“来了!”十三横过闪着凛光的爪牙,似是兴奋,“十三率寒鸦精锐应召前来,任凭君上差遣!”
魔族大军瞬间沸腾,越发适应眼前的明亮,仿佛这光照在身上,能让经年的热血都蒸出来。惊雷咬紧牙关,猛一挥手,刹那间号角声起,两军当即开战!
风醒趁势外逃,惊雷正欲出手追截,侧面蓦地袭来一股强力,惊雷下意识格挡,生冷的兵刃铿然交磨,十三挡在他跟前:“别惦记了,你的对手在这儿!”
风醒的身影转瞬湮没在天光之中。曾经浸染鲜血无数的不死地,又一次旧梦重现。寒鸦一族万里驰援,奋不顾身冲进了两军厮杀的浪潮。
惊雷被这小魔君摆了一道,来不及追回,只能将自己沉进这场大战。唯有怀里那枚坚冷的白玉手镯,始终在不停地提醒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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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祭时机已至,宁嗣因高居云端,俯瞰三界动乱,热闹至极。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狂喜。
云清净听见耳畔传来断续的碎响,仍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禁制让他越挣扎越痛苦。
“我们也该动身了。”宁嗣因含住笑意将他扶起,云清净极力抗拒,却丝毫动弹不得,如今的他在宁嗣因手里只是一个乖顺的祭品。
“你要带我去哪……”云清净浑身都在震颤,而足下的游云飞快流逝,宁嗣因就像是故意对他藏住惊喜,一路上都默不作声。
直至云雾散去,宁嗣因带他停在空中,云清净才看清了眼前的光景,竟是恍惚不已——
万劫不复深渊。
深渊依旧覆满了骇人的腥煞之气,缠满电光的云雾在其间搅动,不断传出轰隆的低鸣。
这是仙族的刑场,无数魂灵葬身此地,云清净曾在此地被围观,被审问,然后,被贬黜。
“拿回契石,你就会圆满了。”宁嗣因在他耳畔说得极为轻巧。
云清净胸膛快要被一种恐惧撑破,他僵住不动,目光落在深渊里,被一切未知所绞缠。
契石,封印,灵力,记忆。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到底要拿回什么?
云清净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权作主。这样很好,他不必抉择,只须原地等待。
等待有人将过去从他身体里强行剖走的东西,再硬生生地塞还给他——或许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他,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用在别人一针一线将他缝得完整之后,认定自己的完整,并以此为傲。
云清净骤然发笑,旋即归于极深的冷漠,道:“是,圆满了。”
宁嗣因禁不住审视起他的神情,不过须臾,深渊外的风声骤然变紧,宁嗣因堪堪回头,一道强光瞬间将两人斩断,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根本是猝不及防。
云清净就此坠下深渊。
“净儿!”宁嗣因追向云清净,却被四面燃起的烈火逼退。
火中的人影越发清晰,眉间携着极深的怒气,指间爆开流焰,道:“你再敢动他试试。”
风醒双瞳泛出紫芒,掐紧了双掌,宁嗣因自然认得这位小魔君,却惊异于他竟能追至此处。
往生祭尚在运转。
宁嗣因平和的面容很快透出厉色,手中凝出莲纹长剑,直冲深渊:“那就要看你拦不拦得住我了——”
“嘭!”深渊上空即刻燃起打斗的光,不断闪烁。
云清净在强烈的失重中怔然注视,风醒的背影却离他越来越远。
“疯子……”
他想伸手去抓,可他动不了。
搅动的云雾将他吞噬,云清净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他是要死了么?
他挣扎不了。
不知不觉,忍得发红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就在心死的前一刻,云清净被一道柔软的灵光托住,安然落地。
云清净恍恍惚惚,眼前却出现了熟悉的人——灵上尊者迎向他,挥出灵力拔去了他心口处的禁制,划了满手的鲜血,仙莲很快在手中枯萎散尽。
“师父?”云清净身上的灵力总算开始回流,可脑子全然懵了。
君袭又往他身上注入灵力,云清净终于能自己站起身,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魔头是我叫来的,尚不确定他能拖住宁嗣因多久,不要再耽搁了。”君袭压低嗓音,云清净仍不明白,只见四周飘着浓雾,隐约传出粗浑的鼻息,一呼一吸都能使大地震颤。
“耽搁?我们要做什么?”云清净依旧茫然。
君袭拉着他在浓雾中前行,迎面轰然压下重颤,云清净颈上的星宫蓝玉开始闪烁强光,浓雾尽头突然探出一只硕大的翼面头颅,冲他们瞪大了眼!
“啊……”云清净震惶,万劫不复深渊底下竟有活物!而那头颅的眉心也有一点蓝光在同他的玉佩呼应!
君袭攥紧手中长剑,用极严肃的语气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帮你取回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