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不由得想起了白秀秀的丈夫高旭,也许高旭也曾经进入李济廷的继承人考虑名单,就像颜复宁和他自己……很可能他们这些人,就是李济廷故意安排卧底黑死病的,以来把黑死病当做试金石,二来他也想要借太极龙之手深入某些水泼不进的黑死病次级组织,看看他们究竟腐朽到了什么程度,尤其像是实力强大的亚玫力加黑死病。
眼见局面有些失控,查理医生挥动金色的小锤狠狠的敲了敲金色振铃,“铛、铛、铛”的声音压住了魔神们鼎沸的喧嚣,不满的魔神们闭上了嘴巴,但姿态远不如刚才那么恭敬。
查理医生大声说道:“大家不要争吵,争吵耽误的是你们的时间!摆在你们面前的是你们的本体,接下来,凡是没有通过考核的,三分钟后,你们的本体将会遭到致命的创伤。受伤原因会由你们背后的护士阐明,需要什么手术器具和药品你都可以向护士提出要求……而你们需要为自己做一台手术。手术成功,你的本体将能够活下来!手术不成功……”他淡淡的说,“那么非常抱歉……”
四周先是鸦雀无声,随后面前摆上了“尸体”的魔神们,伸手掀开了那块令人不适的白布,然后他们看见了自己。
众多没有通过考核的魔神中,只有亚斯塔禄没有掀开白布,他转身仰头,看向了台阶上的李济廷,先是愤怒的大声说:“王!这不公平!”
没有人想到亚斯塔禄敢对尼布甲尼撒——他们的王,如此说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气氛陷入了凝固。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诸神的黄昏(85)
亚斯塔禄在众人的瞩目中站了起来,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冲李济廷爆发时,他却微颤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接着他又拿起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他闭了下眼睛,抽了口烟,像是平复了一下心情,摇着头低声说,“这不公平!”
李济廷睁开了眼睛,淡淡的说道:“有什么不公平?”
调整了一下语气,亚斯塔禄表现出一种隐忍与克制,“您想要干什么就直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恐吓我们!”他将火机扔在了横躺着的本体胸膛上,“您过分了!”
李济廷面对刻意压抑着怒火的亚斯塔禄,稍稍倾斜了一点身子,心平气和的问:“我是问你……有什么不公平?”
“您早就知道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今天才指出来?需要利用规则的时候就说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就视而不见!”亚斯塔禄将才抽了几口的烟,按在了自己本体的脸上,燃烧的烟头烫穿了白布,灼烧着肌肤,发出了滋滋的油脂燃烧声,“您这是在把我们当傻子吗?”
没有人想到亚斯塔禄会这样做,又觉得理所当然,继而大厅里蔓延起了感同身受的愤怒和痛苦。
灭绝大厅变得死一般寂静。
李济廷叹息了一声,“是。我确实一直都知道。”他环视了小半圈,“所以我一再的提醒过你们,不要忘记了你们是医生。”
亚斯塔禄将熄灭掉的烟把放在桌子上,走出了座椅,扬着那张阴森的山羊脸,抬头看着李济廷摊了下双手,“哦~原来这就是您的提醒……真是令人感激……”
“呯!”
突然间,爆裂的枪声在灭绝大厅炸响,嗡嗡声如耳鸣般来回冲击着成默的耳膜。
王座上的李济廷举着凭空跳出来的银色左轮手枪,柔声说道:“右胸部贯穿伤口,呼吸浅快,26次/分,心率130次/分,血压50/30mmhg,右胸呼吸音减弱,气管居中,无发绀及静脉怒张,x线检查未发现骨折及异物残留……”他收起了枪,“也许这才是你想要的提醒,亚斯塔禄。”
亚斯塔禄低头看向了面前盖着白布的本体,右胸那一侧的白布上,像是盛开了一朵玫瑰,那朵玫瑰还在飞速的向着四周盛开,变成一滩丑陋难堪的血迹。
对于枪声,在座的没有人陌生,可出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令所有魔神难以置信又不寒而栗。
亚斯塔禄站在长桌边,沉默着凝视了几秒血迹扩散,像是中枪的不是自己的本体。须臾后,他再次看向了李济廷,用冷漠淡定到令人发指的声音说:“我小时候,以你为偶像……曾经是何等的尊敬你、崇拜你、敬仰你……现在……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坐在亚斯塔禄身旁的拜蒙连忙站了起来,他抓住亚斯塔禄的胳膊摇晃了几下,“你他妈的在对王说什么!”他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兽耳娘护士,“fuck!还愣着干什么!钳子、酒精、止血棉和绷带……”
亚斯塔禄甩开了拜蒙的手,抬手指着自己的心脏,咬牙切齿的说:“我视你为父,你却伤害了我!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心!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死不死!我只想你后悔!我的王!我现在向你保证,你他妈的以后从北亚玫力加,一分钱都得不到!你将失去北亚玫力加的忠诚!我发誓!没有了北亚玫力加,你的黑死病将会化为乌有!你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尊贵的尼布甲尼撒先生,您将会为您对我,以及我的祖先的背叛!而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会让你明白,持枪行罪之人,也必将因枪而亡!”
拜蒙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又抓住亚斯塔禄的衣领,“你tm是疯了吗?你怎么能这样跟王说话啊!”随即他扭头看向了李济廷,“天啊!王!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他垂下了眼帘,微笑着脸庞像是在哭泣,“是我们为您赚的钱还不够吗?”他指着成默说,“还是因为您……一定要让这个连医生都不是的太极龙小子上位?”
成默冷冷的注视着拜蒙,同时又在观察亚斯塔禄的表情,他无法确定他们谁在演戏,又或者都在演戏,反正这两个人的演技确实臻于化境,一个自己濒临死亡都不慌不忙的挑起众人的同情与愤怒。另外一个则在不动声色的拱火于无形。
“你们都认为……”李济廷再次叹息,“……我是那种在乎钱的人吗?”
查理医生低声说道:“王来到伊甸园,吃穿用度全是伊甸园自己产出的东西。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从公共账务上支取一分钱。伊甸园的科研支出是吞金兽,每个月的结算日,王都会为了钱发愁,也不能寐,恨不得将脚下的岛换成钱……上次蓬莱岛出事,他还倒贴了许多钱进来。据我所知,王的账户上所剩下的钱,还不够你一晚上在1oak的消费……”
亚斯塔禄推开了拜蒙,低声咆哮:“他是不爱钱,可他为了维持他的地位就不需要钱了吗?我的祖辈为他鞠躬尽瘁,我的家族为他流尽了鲜血,我亚斯塔禄也一直矜矜业业,就算他要把他的位置给一个组织之外的人,我也没有做任何过界的事情!没有做任何越界的事情!”他义愤填膺的说,“就连第一神将亲自找我,允诺我,只要帮助他,就给我一个神将的位置,我也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他凭什么这样对我?就因为他是王,是我的教父吗?”
拜蒙听到“第一神将”的时候,滚动了一下喉咙,稍稍低下了头。
成默将拜蒙的微妙的表情尽收眼底,心生警兆,看样子拜蒙有鬼。
李济廷稍稍垂着头,俯瞰着台阶之下,“1936年,我和你的爷爷、雅典娜的爷爷,还有查理的父亲,带领二千四百名国际战士到了巴伦西亚,为了抵抗弗朗哥叛军对佐伊联盟攻击。”他看了看静默的众人,“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的祖辈,都曾经参加过这次历时三年的战斗……”
虽然李济廷没有明说,但成默一听就知道李济廷说的是极为著名的“希斑涯内战”,那是一段国际战士前赴后继的战斗。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还幻想着解妨欧罗巴,解妨亚玫力加,解妨亚细亚,乃至解妨全世界。那是我们第二次参与到如此大的变革中,我们还曾经天真的幻想着全世界联合起来,变成一个和平有爱的世界。但是现实并不允许我们想入非非,我们以为胜利是美好的开始,却没有想到却是灾难的开始。当其他国家和组织开始帮助弗朗哥叛军时,形势就急转直下。1937年我们参加了埃布罗河战役之后,战局陡然间恶化。虽然我们在埃布罗河战役,以无上的英勇和无畏的牺牲击碎了叛军的进攻,可在其他地方,没有我们的地方,佐伊联盟的防御却一再溃败。10月份北方工业区的沦陷更是致命的打击,我们不得不战略收缩,接着就是佳太罗尼亚的失败和陷落。我们知道如果弗朗哥抓住了我们,一定会处决我们,尽管他一再承诺,只要我们投降,就既往不咎。但我们反复商量,最终还是选择了突围,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弗朗哥在事后,对我们展开了血腥的清洗。”
成默心想李济廷的经历未免也过于传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悲伤闪烁在李济廷藏于冷厉面具下的眼睛里,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了神祇的悲悯,却又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那次突围极其残酷,当时我们一起的二千四百名战士,在数次战役后,只剩下了一千二百三十七人,损失近半。突围时我们的战马已经死伤殆尽,一千二百多个战士衣衫褴褛,缺乏武器,缺乏食物,就连抵御寒冷的毯子都没有一张。就是这些什么都没有的战士打着赤脚,保护着我们冲出了叛军的包围圈。当我们疲惫的逃到非洲时,整支队伍只剩下了一百七十四个人。知道吗?我们两千四百人来,最后离开的只有一百七十四个人。其中一千一百六十三个人牺牲在了两年多的战争中,还有一千零六十三个人在突围中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那些被俘的人,后来全死在了弗朗哥的屠刀之下。我和你们的父辈能逃出来,有运气的因素,也有作为医生,其他人都在保护我们的因素。我记得当时我们逃到丹吉尔时,每个人都很滑稽。我们戴着法兰西人的头盔,穿着德意志人的靴子,服装是反叛军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了,枪也是大杂烩。我们在路上吃掉了抢来的战马和骡子。我们浑身发烂发臭。药物匮乏,导致有些人死于枪伤,有些人死于疾病。但我们中间没有人逃走或者投降。结束逃亡时,我们还举着黑死病的旗子,骷髅头下边用血写着:‘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
李济廷用平缓的声音,将这些魔神们祖辈曾经经历过的往事娓娓道来,像是在灭绝大厅里播放一部黑白电影。
“这还不过是开始,我们为这句口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后来的第二次战役中,我们黑死病由巅峰时期的三万多人,死到了只剩下几百个人。和我一起从非洲离开的一百七十四个人,在二次战争结束后,只剩下了二十六个人活着。这二十六个人中,大部分都是你们这些人的祖辈。”李济廷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的俯视着亚斯塔禄说,“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们,在今天,你们能享受胜利带来的巨大红利,不是因为你们父辈的浴血奋战,而是因为那些无法再开口的无数战士的伟大牺牲……”
李济廷沉郁的声音雷霆万钧,羽翼吹动烛影摇晃,李济廷的身影在墙壁上化身为威严的黑色神祇。众多刚才还忿忿不平的魔神们都低下了头颅,亚斯塔禄也没有再与李济廷对视。
“亚斯塔禄,看着我!那些为了黑死病付出的人!那些相信我而去牺牲的人!那些奋不顾身战斗的人!并不想要看到今天的黑死病!在说公平之前,先看看你所做的一切对那些死去的人是否公平?在说你的父辈付出之前,先想看看你的家族有没有比那些牺牲的人付出更多!在说这一切是你应得的之前,你得先把你的命还给那些为了黑死病争取到了红利与资产的献身者!”李济廷站了起来,“你如今所享受的一切,既与我无关,更不是站在你们家族之上,而是站在那些成千上万,为了理想献身的战士的尸骸之上!”
灭绝大厅因为李济廷义正辞严的斥责,陷入了短暂的缄默。然而道理在大多数时候大不过利益。
亚斯塔禄又扬起了头,“别tm说些冠冕堂皇的词,……我tm只是过了好一点的生活而已,和我的贡献相比,那tm是多大的错误?你tm又做了什么?凭什么享受现在的一切!凭什么成为第二神将想惩罚谁就惩罚谁!想杀谁就杀谁!想决定什么是正义的,什么他妈的就是狗屁正义!你以为你是什么?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一样看着好人死去见死不救!比如雅典娜的母亲,我的叔叔,还有台上那个小子的父亲、母亲还有女友!你不曾经冷眼看着他们下地狱不是吗?你他妈的在装什么理想主义者?你怎么能理直气壮的站在那上面,对着我,对着我们这些为了黑死病出生入死的人,下达审判?”他点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咆哮,“对于这些事情,你这么多年难道不清楚吗?可你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做了什么?是!那些牺牲的人确实值得尊重,可我们的祖辈数代的努力就什么也不算??我们一直矜矜业业的贡献,如今犯了点错,就要去死吗?不是我们背叛你!是你抛弃了我们!知道吗!是你作为领袖!抛弃了我们!”
听到亚斯塔禄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成默心中一颤,他不知道亚斯塔禄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挑拨离间。要说李济廷冷眼旁观并没有错,可问题在于是他推动了他们的命运改变,并且他确实有改变他们糟糕命运的能力,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一时间成默心乱如麻,他自认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但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他并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多多少少他对李济廷还是有所怨言。
查理医生如鬼魅般掠过长桌,黑影在桌上一闪而逝,长桌上的蜡烛像是屏闪般闪烁跳跃了几下。紧接着,“嘭”的一声响,查理医生的拳头就砸在了站在长桌边的亚斯塔禄的面门上。
亚斯塔禄抬手捏住查理医生的拳头,将粗壮如水管的胳膊掰到一旁,慢慢回正被打歪的脑袋,看向了查理医生,指着自己的本体冷冷的说道:“fxkk,你个表子养的蜥蜴贱种,你他妈的有种就杀了我,我绝对不会跪着乞求宽恕!不要想!你们很快就会知道失去我的代价。没有了我,整个镁州都将会被星门牢牢的控制在手里。”
拜蒙冲了过来,将两人隔开,“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没有王的允许,不能私斗!”
查理医生像是生气的大猩猩一样冲着亚斯塔禄咆哮,“你这种混蛋,永远都不会知道,王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
拜蒙看向了亚斯塔禄,低声哀求道,“别说了,亚斯塔禄。别再说了,亚斯塔禄。王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是戒律。”
“狗屁戒律!你他妈的别跟我谈戒律……那么多严苛的戒律谁没有违反过?我们不违反一些戒律组织怎么能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的血汗!”
查理医生冷笑一声,“垃圾玩意,没有王,你他妈的什么都不是。”
“fuck!我知道!可他又是什么?”亚斯塔禄指着李济廷说,“这tm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黑死病就tm是个弱肉强食的组织!你牺牲了多少你的家人、朋友、下属才坐上今天的位置!你杀死了多少别人的家人、朋友和下属才成为人人害怕的第二神将!你tm跟我有什么区别?别假惺惺的做了刽子手……又要装圣人!你能站在这里审判我,不过是因为你的实力比我强而已!!”
亚斯塔禄的呼号有若寒风,将灭绝大厅吹如了凛冬,声音彻底的泯灭了,坐于高背椅上的魔神化身为冰封的顽石。
就连李济廷也变成了覆盖着冰霜的圣像,他端坐于王座之上低头无言注视着亚斯塔禄,这对视的时刻,在所有人的瞩目中变得极为冗长,像是一首令人昏昏欲睡的交响乐章。在黎明般的寂静中,李济廷长长的叹息,为无声的乐章划上了休止符。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亚斯塔禄。我确实做得不够好……”李济廷像是心虚般无力低语。停顿了须臾,他又稍稍抬头,将视线投射于众人的视线中心,就在他前方的虚空处,直面所有人或是义愤或是委屈的目光,愧疚而真诚的说,“我是你们大部分人的教父,真抱歉我不是个合格的教父。我没有能够阻止你们堕落,是我的错。”
那些魔神们似乎第一次见到李济廷说这样柔软的话,紧绷如受惊鬣狗般的肢体,逐渐放松了下来。他们以为他们的王,改变了心意。
然而只有成默所听到的李济廷的声音是如此的冷酷,完全的不近人情,就像是铁血的君王。可他又感觉到了李济廷抓着扶手的右手在微微震颤,好似空转的引擎的微微颤抖。还有羽翼翕动的声响,像是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寒鸦。
李济廷再次开口,声音变得严酷,先前软弱的道歉如风而去,斩钉截铁的字句便如同冰块,从他的嘴巴里逐个迸发。
“现在,我所能给予你们的……只有这一次自己拯救自己的机会……”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诸神的黄昏(86)
“王!”
“王!”
……
(bgm-《the untold》 secession studios)
诧异的惊呼四起,却瞬间消弭于无形。长桌中线的一行烛光先是腾的一下剧烈燃烧了起来,四下浓稠的影子跟着膨胀,当黑影与黑影融在一起,便像是气球一样爆开,变成了盛大的光芒。烛火熄灭,灭绝大厅高远的天花板亮起了一片雪白的光,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手术室。
那些身前摆着自己本体的魔神们,像爆炸的气球般全部消失了。成默放眼望去,只有十九个通过了审核的魔神们有些不安的坐在座位上。这些人中,除了查理医生,他的人占了三分之一强,雅典娜、西园寺葵、阿米迪欧、阿亚拉、希施和零号他们都在,但从排序上来看,他无疑占据着绝对优势。
“大清洗啊。”他想,“李济廷在为我登上王座扫清障碍。”
李济廷拾级而下,在经过他身边时,淡淡的说:“跟我来,成默。”
成默默默的跟着李济廷,他无法窥探到李济廷此刻在想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李济廷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力感。
能让第二神将无力会是什么?
“坚持是件既困难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岁月漫长。”李济廷轻声说,“可有些事情,你没有办法不坚持下去。可面对如此庞大的组织,你一个人再强悍,也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因为感情的因素,因为毁灭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的原因,我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忍耐。黑死病变成如今这样是我的责任,罪恶这种东西就像是野草,只要欲望是这个世界上升的推动力,那么罪恶就不会消失。我唯一的做法就是把它握在手中,起码还能够控制它,不让它过度泛滥。”
成默能从李济廷的这句话中听出来一种深重的孤独。也许让这个强悍无匹的神将所无力的就是“人心”,“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活了两百多年的李济廷还是原来那个他,可跟随他的却早已不是原来那些有着共同理想的人。
那些人早就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还真是无奈啊!
他也叹息,“我明白,师傅。”
李济廷笑了一声,“不是说教,也不是开脱,就是一句感慨而已。”
这笑声像是自我解嘲,成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保持缄默。忽然间,长桌上的那一线烛台重新燃亮,他看到了一半的黑暗,一半的光明,就如同在宇宙俯瞰地球,这黑暗与光明在长桌上有如日夜般交替。脚下的阶梯变得极为漫长,像是他正跟随着李济廷从天上步入人间。
奇异的景象叫成默屏息凝神,他细心观察,在白天时,他可以看到那些消失的魔神投射于地上淡淡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不停的在地面运动,像是微风拂动的窗帘,手术刀与止血钳的微微影子也如盛夏阳光下叶片摇晃的倒影。他听到了沙沙声,仔细看地上有手术剪刀剪开皮肤的动作。再认真聆听,呼吸机悠长的呼吸声,如风。鲜血从不存在于桌子上的身体中流淌出来,滴在桌面上,滴在了地板上,有些凝固成了斑驳的血点,有些流淌成了血腥的河流。
当白日散尽,夜晚降临,他能看见坐在座位上的魔神们所佩戴着的古朴又诡谲的面具,他们在燃烧的火光中仿佛恶魔的果实,又像是一次躲藏在地狱深处的秘密集会。
各种隐秘的细节从光与暗中生长出恐怖的参天大树,长长的餐桌就变成了一个世界,又像是一株大树的主干,陷于虚空中的魔神们与坐于座位上的魔神们投射于地上的影子,组成了亦真亦幻的枝丫。大厅时而恍若白昼,时而被烛光映照成点点星光的夜晚。这般奇景既绚丽又阴森,无论是白天能够看到影子做手术时的画面,还是晚上那些枯坐在座位上宛如佛像的魔神的画面,都叫人心底发憷。
总之,成默的眼前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虚幻感,让他像是在体验一款宏大又诡秘的游戏。
成默忍不住看向了李济廷,他沿着台阶缓步向下,长桌上光与影的轮替,是在跟随着他的脚步变幻。但他每一步都身形凝重重若千钧,像是造物主背着十字架行走于弯弯曲曲光影参差的苦路。他背后的白色羽翼失去了华丽的光泽,拖在台阶上沙沙作响,似细雨摩挲着石阶。
这一刻,成默仿佛目睹了神从他的庙宇行向地狱。
李济廷仿佛感觉到了成默的视线,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呢喃:“人活的太久了,记忆会变成无数断裂的碎片。就像是一本无序的相册。”他微微的出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对佳太罗尼亚的那次撤退记忆如此深刻吗?不是因为那次死了很多人,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亲眼看见过很多更加残忍的画面。亡者的骸骨铺满了平原,硝烟之上飞着铺天盖地食腐的秃鹫。鳞次栉比的街巷血流成河,野兽一样的士兵砸破了门板与窗户,开枪向屋内扫射,凄惨的呼救响彻云霄。在郊外、在河流、在城市,呼啸的炮火掀起了死亡的浪潮,躲藏起来的人们像是老鼠一样瑟瑟发抖,在祈祷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战争中叫人悲伤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多到我对死亡这件事,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力。今天,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一点点……”
成默在斗转星移般变化的光影中无声聆听。
“我记得我们逃到达赫尼尔河,越过那条河,我们基本就能逃离弗朗哥叛军的追击。希斑涯的冬天不算很冷,但没有船只,想要渡过那条宽大而阴暗的河流,还是相当的困难。我站在河边,看着湍急的黑色河水从我眼前汹涌而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是条凶恶的巨龙。当时还剩下六百多人,但几乎人人都带伤带病。最近的桥梁有叛军重兵把守。要是冒险渡河,先不说我们用什么方式,只要叛军抓住机会伏击,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我和几个头领有乌洛波洛斯,倒是可以离开,但我们怎么可能抛弃自己人?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个村里的吉普赛女孩子,说她知道不远处有条索道,只要挂上钩子,就能轻易的滑到对岸。只要我们给点钱,她就能带我们去。这件事本没有太多好怀疑的地方,毕竟整个村庄完全被我们控制住了。可她实在太漂亮了,穿着一身浆洗过的洁白衣衫,蓝色的长裙镶着花边。她的胸脯很饱满,裹着白色的女奴紧身衣。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绿色的孔雀石,在太阳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美到让人挪不开眼睛。在战乱的小村庄,遇到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孩,任谁都要怀疑,可我们也不能错过能够渡河的线索。我选择的是由我和路易斯还有德勒兹,也就是亚斯塔禄的爷爷和雅典娜的外公,我们三个人带了一支小队先跟着她去上游看看。”
说到这里,李济廷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成默下意识的去观察李济廷,竟能从他晨星般的瞳孔中,看到一条奔涌的幽暗河流。时光依然按照李济廷的脚步在长桌上流转,成默低头看,这阶梯似乎没有尽头。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其实也不是忍不住,他只是想要提醒李济廷,他们并没有在八十五年前的达赫尼尔河,在李济廷身边的也不是那个漂亮的吉普赛姑娘。
“那个时候路可不好走,我们从村镇出发去索道,至少得一整天。在路上我不停的套她的话,她终究是太年轻了,哪里是我这种老狐狸的对手,被我找到了破绽。在一番逼问下,她说索道确实是有,带我们去也是真的。但她害怕事后被叛军报复,再加上叛军给的赏金也不少,所以她还叫她弟弟去通知了叛军。她哭着求求我们不要杀了她,说她才十六岁……我也不能确定她到底多大,那个时候的女孩子总是很早熟。反正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在战争中死掉了,母亲被纺织机轧断了腿,现在全家都需要她养活,这件事是真的。至于是不是马上就要带她母亲去看病了,她拿不出钱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她跪下来求我们,哭得梨花带雨,还说只要不杀了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听上去似乎像是个爱情故事?”
“哪里那么多爱情故事?尤其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李济廷笑了笑,“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活得够久了就会明白,爱这种东西其实很有限,所以当你年轻的时候耗空了胸腔里的爱,余生的爱就变得越来越奢侈,尤其是对于我这种能够永生的人来说,没有爱,活着……就是一种煎熬……”
“看上去您可不像那种人。”
“哪种人?”
成默耸了耸肩膀,“耗空了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