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眼睛有点不舒服,我可以摘下来吗?”
义眼磨合得不好,他总是揉眼睛,揉了就会掉眼泪,有分泌物,眼睛也会发红,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炎。
妈妈说:“摘下来,不舒服就摘下来。”
所以他尝试在幼儿园里摘下来了。
所以他就没有朋友了。
园里要汇报演出,小侑然想自己好像会弹钢琴,就爬上了电子钢琴凳,可是他还没开始弹,手还没有摸到电子琴键,就被别的小朋友推下来了。
老师把他抱开了。
因为那要幼儿园里最好看和弹钢琴最棒的小朋友,才能坐在那里。而他只会吓到别人。
从三岁到十六岁,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被孤立走过来的。
杨侑然眼睛隐隐作痛。
梦醒过来时,他就徒手将义眼摘了下来,放在了床头。
他看了眼时间,是上午的十点半,他睡了十个小时。
杨侑然回忆整个梦的内容,他以往不太记得清楚前一晚的梦境,这次却很清楚。
他接受陈方如的培养,钢琴家叔叔的熏陶,那个很讨厌练琴的邻居小哥哥喜欢揪他的脸,说他脸软软的,真可爱啊,要不长大后嫁给他吧。
小侑然从琴凳上跳下来,说:“你弄错了,我是男生。”
画面一转。
陈方如在花园里做瑜伽,开着免提打电话,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在练琴的儿子。
“方如,我刚从老家带了点东西回来,明天来你家一趟,正好看看宝宝。宝宝在哪?”陈方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宝宝在练琴。”陈方如做着优美的拉伸姿势,“下周末他要弹奏肖邦给阿姨们听。”
陈方舟说:“怎么老是练琴练琴,还弹奏给别人听,小孩子不是你炫耀的工具。他才三岁,你要给他喘息的空间啊!”
陈方如不高兴道:“他也很喜欢练琴啊,不信你问宝宝开不开心?而且哪里没有给他空间了,上午才游泳了呢。”
他们全家都是名校生,也就杨利鸣差点,是港校毕业的。
所以从小孩刚出生,陈方如就给他规划好了名流路线,起初,杨侑然按部就班,照着她的步伐在学习,在进步。
让她很满意,她看见了曙光。
也就是陈教授带着特产过来那天,偷偷说要带杨侑然出去玩,还不告诉陈方如那天。
她规划好的路线,遇到了急转而下的岔路。
车祸后的小孩变了。
变笨了,变得什么都不会,他不会钢琴不会骑马不会游泳,也不会叫妈妈。
陈方如也崩溃了。
回忆中止。杨侑然又看了一眼时间,差十分钟十一点,徐行和杨婉瑜都没有叫他起床。
他卧房里有个配套的卫生间,杨侑然起床洗漱,冲洗义眼,重新戴上。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一晚上想起了许多事。
那是原主身体里留下的记忆吗?
杨侑然不知道。倘若是身体里的记忆,那为什么,只有三岁前的?
而且清晰的,就像他身上真的发生过一样。
因为做了一整晚的梦,杨侑然没睡好,在饭桌上打哈欠。
徐行瞥见他脖颈忘擦遮瑕的吻痕,没说话。继而又注意到他中指戴了一枚戒指。
“然然昨晚没睡好么,认床?之前没在这个房子里睡么?”徐行问。
杨侑然有点心虚,不好说和男朋友同居了,住他宿舍,所以这边他压根没来住过。他答:“要写歌,晚上睡不着有点失眠。”
徐行:“你公司给你安排这么多工作?”
杨侑然:“那时候想多赚点钱,就接了很多。”
徐行轻轻一叹:“不用接了,爸爸帮你付违约金好了。”
“啊?”杨侑然抬头,“不要付啊,我都能做完的,干嘛给甲方送钱,不要!”
徐行看着他:“……好。”
他看了杨侑然公司的市场报告,确定是一个前景不错的娱乐公司,随后让秘书团去出收购方案了:“我儿子的那个经纪公司,叫万研娱乐,先收散股,挨个联系小股东,我要在三个月后拿到第一股东权。”
杨侑然下午陪杨婉瑜待了一会儿,陪她聊天聊过去,在三点左右,杨侑然给陈教授打了个电话,就打车过去找他了。
徐行和杨婉瑜在小区的空中花园里帮他遛狗。
路上,杨侑然给江亦发了短信:“你下班前我过来找你。”
江亦估计在实验室忙碌,过了二十分钟才回:“现在在干嘛,在陪爸爸妈妈?”
杨侑然:“去找我舅舅了。”
江亦打来电话:“找你舅舅做什么?”
“昨晚我想起了一些三岁前的事,”杨侑然倒没有瞒着他,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必要,道,“找他问问情况。”
江亦蹙眉:“嗯?记忆恢复了,那些前男友你也想起来了?”
“没有没有没有,记不起来这个。”杨侑然辩解得嘴皮都要烧起来了,“就想起一点三岁前的事,做了个很长的梦。那不是昨晚跟你在说吗?然后我听了个催眠的音乐,突然间做梦就想起来了。”
江亦陡然道:“你初恋叫什么名字?”
杨侑然:“……”
真的……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的。
杨侑然:“……我哪记得?”
江亦:“姓黄。”
杨侑然:“不是姓梁吗?”
江亦:“?”
江亦:“你果然记得。”
杨侑然:“…………”
他都可以想象到现在江亦没有表情的脸。
江亦:“想起来了多少?”
杨侑然:“想不起来,都怪你上次查那个梁律师给我看,我想不起全名了。不要再加深我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了。”
“不记得就好。”江亦适可而止,说,“今天降温,穿的什么?”
杨侑然低头看了一眼说:“羊毛西装啊,昨天给你的那套的情侣装,我在一家店定的。你穿了么?”
“没,怕弄皱,挂在办公室了,等会儿换。”江亦道。
杨侑然说好啊:“你实验室我进不去,办公室我能参观吗,能看你换吗?”
江亦低低轻笑起来,说行。
杨侑然:“给摸胸肌吗?”
江亦:“你说呢?”
杨侑然哈哈哈:“哥哥只给摸胸肌吗?”
驾驶座的滴滴司机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江亦:“随你吧,别点火,晚上要陪你爸妈吃饭。”
江亦看手表:“我六点下班,你五点五十过来好了。”
不多时,杨侑然就打车到了陈教授的研究所。
他的生物研究所对外管制格外严格,杨侑然打了好几通电话,才有个陈教授的学生跑出来接他。
陈教授带他进办公室:“宝宝,晕了晕了,今天在忙。你终于想起来看舅舅了啊?”
“我也是忙嘛,刚回来才几天。我不是故意的……”杨侑然跟他闲聊了一会儿,注意着时间,问他道,“舅舅,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天你给我妈从老家带了特产来,说要偷偷带我出去玩,摘樱桃。”
陈教授浑身一僵,旋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记起来了?”
杨侑然也睁大眼睛:“真的发生过?”
陈教授站起来:“你想起来了?不对,你怎么突然……你那时候……车祸后,你可能是大脑创伤,想不起来过去的事和以前的技能,性格也变了。”
陈教授说完,又道:“舅舅对不住你,那天如果没有带你出门就好了,就不会……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他看着杨侑然的眼睛,因为心痛,而微微错开目光。
杨侑然说:“舅舅……你发生的车祸,是什么样的,是被撞后,肇事车逃逸了吗?”这是昨晚徐行和杨婉瑜提到过的。
“是。”陈教授胳膊微微一颤。那次意外后,他的手部神经出现了问题,偶尔会抽搐,但不明显。
他把手放在桌下,没让杨侑然看见。
“是一辆逆行的,银灰色车辆,我的车报废了,行车记录仪里……什么都没有。”这是陈教授至今觉得奇怪的事。
gps失灵,把他引导到了错误的道路,害他绕了远路,在没有监控的路段,被逆行车迎面撞了。
杨侑然表情愣愣的。他记得,陶广丰的那辆肇事车,就是银灰色,后来修好,妈妈拿去卖了,卖了五千块,拿去给杨侑然治病了。
妈妈以为要赔钱给被撞的车主,但实际上一直没有出现相关报案人。陶广丰也因为瘫痪,而不必背负醉驾的刑事责任。
杨侑然出声问陈教授:“开车的……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记得吗?”
陈教授:“是个男的,其他记不清了,”他一脸懊悔,摘下眼镜,“我记不清了,宝宝,是舅舅的错,舅舅真的对不起你。”
杨侑然急忙起身:“我没关系,舅舅,我也没什么,我这不是和正常人一样吗。您不用自责了……”
这件事可能不是陈方舟的错。
是那辆逆行车……
“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肇事车和人么?”杨侑然又问了一遍。
陈教授叹息,说没有:“一直在找,你爸爸也在找,都没有找到。按理说,那辆车也不可能完全悄无声息地消失,因为他的车一定有损伤,只要去修理,就有痕迹。路过高速口,也会留下踪迹,可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