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天时间,曲沉舟都沉默不语地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外面。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柳重明,虽然那天的问话听起来亲切,不用去细回想,他就知道重明在想什么。
他身上疑点重重,恐怕不会被轻轻放过。
这几天除了来送饭和上药的人之外,没有闲杂人出入他的房间,可看着外面时不时走动的守卫,虽然没有刻意停留在门外,也能看出重明对他这里多加留意了。
他的目光从外面匆匆走过的家仆身上移开,落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梧桐上。
从前他无法随意走动,重明只能给他在纸上画自己的住处,他把那张纸妥当收好,时时摩挲。
这所别院从未见过,可每一个角落都烂熟于心。
重明还特意说起,自己别院的院子里有一棵特别大的梧桐树,每到下雨的季节,就会打落很多铃铛一样的梧桐花,真希望他能亲眼看看。
在外人眼中那么稳重的重明,甚至为了送他满满一盒新鲜的梧桐花,自己爬上了树,摘得太忘形,从梯|子上滚下来,跌得鼻青脸肿。
他到现在还记得,重明一脸尴尬地把花递给他的样子,那些还带着露水的梧桐花,将太阳的点点明亮都映在他眼中,摇摇欲坠。
一直到景臣和白石磊冲上观星阁的前夜,他才舍得把书中夹了多年的梧桐花焚毁在香炉里。
曾经往往,都化为云烟。
他如今才能亲眼看到重明为他讲了很多次的梧桐树,满满一树,都是粉白相间的花,果真像是垂在叶间的一个个玉钟。
这里是柳重明的别院,这里是东厢房,他从窗户就能看到的那间卧房,就是属于柳重明的。
他们第一次住得这样近,就像从前无数次幻想的那样,曲沉舟却想要逃走。
只一次对话就让他有些无所遁形,再多住一段时间,他生怕那些秘不可宣的过往会被抽丝剥茧,一层层被人剥开。
余下被紧紧包裹在中间、无遮无挡的他,血肉模糊。
重明如果知道了曾经的那些事,会怎么样……难道他上一世的死还不足以赎罪吗?
可下意识中,他又总是想起重明在大雪中狂奔而来的样子,为什么会要抱着自己僵硬的尸体痛哭?
难道在他死后又发生了什么?有人对重明说了什么?那个孩子被找到了?还是重明真的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对皇上动手了?
许多事只有他和皇上知道,皇上为保命,必然不会多说,他身死魂散,本以为一切都归尘归土,却总是因为那一幕惴惴不安。
抑或是,皇上当真要做一条疯狗,将重明也一同拉入地狱?
无论如何,那都是已经不可追溯的曾经,多想无益,如今摆在面前的才是最要紧。
曲沉舟不声不响地在窗边坐了几天,读着各式各样的卦言,数着他们交接的步伐,终于下定决心——逃走。
在奇晟楼里,白天出不去四方院墙,晚上睡觉的房间被一根铁链锁死,这么多年,他想尽办法逃脱,都没能成功。
相比而言,这里的环境宽松许多,重明并不喜欢居住的地方太嘈杂。
房门没有锁,院中的人来来往往的人,甚至是在暗处的影卫,都能从卦言的细枝末节中推算出。
更何况,重明曾经逗趣地说,总有一天要将他接来同住,许多事都跟他说过。
趁黑逃走。
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趁黑天,躲在哪家的马车下面,逃出城去。
他如今已经被烙去了奴痕,只要找个地方砸开奴环,再蒙上眼睛,也许还有机会逃进深山。
就算在深山里过一辈子也好,那里就有他渴盼已久的自由。
自由仿佛触手可及,这个想法让他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天刚擦黑时,他就已经穿戴整齐,虽然伤势还刚刚勉强结疤,但在束紧的纱带固定下,勉强可以行动。
拜重明所赐,只看着院中这些行走的人,他就能知道许多。
像是曾经的那个人还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轻声给他指点
——你对自己还不够了解,我来帮你。
——你确定吗?那个人的卦言会随着你的想法改变是不是?
——你的行为和想法会影响对方的未来,是不是?
——同一个人只能观察一盏茶的时间是吗?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你虽然看不到自己的卦言,但可以挑选一个对你最有利的做法,去改变别人的命途。
——沉舟,相信你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能做到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你的力量超乎想象,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又拐过一个弯,立刻将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听着有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墙边走过,渐渐远去,连额角的冷汗都不敢去擦。
一丈开外就是贴墙修的杂物间,外面紧邻着侧门外的胡同,重明跟他说过,那条路走的人一向很少。
他从房间侧面踩着碎石和树干,勉强安全爬上了屋顶,身后的伤口像是一个个崩开,他在屋顶上伏低身体,忍不住微微喘息起来。
从他跳出房间,再到这里,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只要从这里下去,就可以摸黑混入夜色里。
如何躲开北衙的巡夜,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还没等曲沉舟歇过一口气,有脚步声随着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这熟悉的声音瞬间令他绷紧身体。
眼见那两个身影在灯笼的光亮下出现,曲沉舟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瓦片上。
可他到底没那么幸运,眼看两人就要走过去,他的右腿上猛地一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有人伸手拦了一下,待看清是他,又缩回手去。
曲沉舟灰头土脸地扑在地上,那人踩住他的后腰,不等他蜷缩起来,便扯住头发,迫他扬起脸来,在光亮里确认了一下。
“石岩,我收回刚刚的话,”头顶的声音带着冷笑:“还真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
“世子,这就是这些天给他用的药。”府医展开手里一张单子,生怕哪里说漏了,仔细地解释着。
“奇晟楼掌刑的人当真是下了死手,要不是小曲哥还年轻,八成就抗不过去了。遵世子的吩咐,给用了上好的内调外敷药,每日也准时供着参汤补药。”
“嗯,”柳重明漫不经心地看着人往屋里抬水,问:“之前的事不用多说,说他眼下什么情况。”
“奴痕那块烙伤很深,切记不能让那里碰水。”
“小曲哥到底还是年轻,除了烙伤,其他地方恢复的速度比常人还快一些。”
“但身体底子不好,看起来像是常年挨打,有些损了根本。如果想要恢复,还需内外兼调,急不得一时。”
府医是个老大夫,本来就心慈,此时拉开话匣子更滔滔不绝。
“他如今正在长身体抽条,身上的疤痕倒还好说,长着长着就消了。就是脸上的有些麻烦,该是留了有四五年时间。想要完全消去,可以试试您铺子里的玉麟膏。”
这是他想当然的事,世子都说了全力医治,既然连人参都不心疼,玉麟膏虽说是祛疤良品,价格不菲,却正好对症。
没想到柳重明只瞟了他一眼:“秦大夫,你觉得他哪一点配用玉麟膏?”
“啊?这……”府医有些摸不到头脑。
“你以为我想治好他吗?”柳重明咬着牙笑,向那扇房门走去:“我是怕他太虚弱,一个熬不住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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