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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绪(二):
  听我发问,她从我肩后探出头来,声音似有些气恼:“这哪是寻常的四脚蛇,我在江南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
  这下我真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她干咳了一声,转身朝前去了,之前那点害怕荡然无存。
  追上去时,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特别的情绪,大概是因为我无意间扒开了她的冷漠外表,原来她也有寻常女子的情绪,若不是身处陌生的沙漠,应当永远不会表露出来吧……
  ▽
  晚上气候骤冷,我深知此时不宜赶路,便就地取出了厚毛毯给她裹着,又去找干粮烧酒,吃了可以暖和些。哪知一抬头,她却怔怔地看着我,叫我自己也愣了愣。
  “怎么了,郡主?”
  “没什么,”她有些赧然地摇了一下头:“我还记得以前你小时候已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如今却好似脱胎换骨了。”
  我笑了一下:“倒没那么夸张,在这里过惯了,也就熟悉了。”
  我不知她酒量不行,她举着酒囊饮酒时,我也不好阻拦,以致于她后来忽然话匣子大开,我才意识到她有些醉了。
  她说起了她一路追来西域的那个男人,但是始终不提他的名字,不过江南之地的官员能接触到摄政王的必不是泛泛之辈,不用想也知道那人家族必然有些势力。
  那人也实在过分,我还从未听说过男子可以无耻到这般地步,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马车中狎妓,还是当着郡主的面,真不知她当时是何等心情。
  恍惚间,我蓦然想起那次在宫里,安平陛下与子都兄紧紧偎在一起的背影,素白的中衣,大片大片的像是寒冬白雪,只叫我觉得寒彻心扉。
  撞见最在乎的人与他人一起,那种心情我是体会过的,所以此时看到郡主,越发觉得难受。
  大概是我久久不曾言语,她有些疑惑地看向我,问道:“庆之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是么?”
  我赶忙摇头,又听她道:“当着别人我自不会说,但你不同,终究也算是故交的。”
  我心中一暖,感激地拱了拱手:“承蒙郡主不弃,庆之必不会将今晚的话透露出去半分。”
  天色已经昏暗得看不清她的神情,夜风寒冷地卷过,我只听见她低声说了一句:“说出去也没什么,除了郡主这个身份,别人什么都不会在意的……”
  她坐在我身旁,端端正正,像是沙地里竖起的一块石碑,冰冷漠然,惆怅寂寞……
  刘绪(三):
  ▽
  我们终究还是到了塔什城,她几乎立即就想进去,被我阻拦,可是我想独自进去时,又被她阻拦。你来我往了一圈,不由得都觉得好笑。
  最后彼此都僵持不过,干脆心一横,一起走了进去。
  我对郡主说,那人既然胆小怕死,绝对不会进去多远,只在入口处撬一块城砖最有可能。她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然而我们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被动过的痕迹。
  之前下过一场大雪,城里的积雪还很厚,只要有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或者有人动过这里城墙的痕迹都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才是。郡主又是一路紧跟着追来的,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那人绝不可能在大雪前就已经离开。这般一推测,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被骗了一次。
  那对父子本就是抱着目的接近她的,又岂会真的为她身犯险境。
  我很想说些什么宽慰宽慰她,刚喊了一声“郡主”,旁边的墙壁忽然一阵喀拉拉的脆响。我立即意识到不妙,慌忙抱住她朝边上滚去,那面墙壁已经不堪积雪厚压坍塌了几尺下来,城砖混着积雪齐齐砸下,即使我眼疾手快,也免不得挨了几下,虽不至于重伤,却还是疼得闷哼出声来。
  “庆之,你没事吧?”她似慌了神,忙不迭从我怀里挣脱,将我的身子扶着搁在她膝头,捧着我的脸急急地询问。
  我刚想开口,却见她脸色发白,张惶道:“你脸上流血了……”
  我抬手抹了抹,并未觉得有哪里伤痛,低头看见她的手指,才知是她自己手上的血,一时又感动又好笑,执着她的手腕递到她眼前:“郡主看看是谁的血,你只顾着我了。”
  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愣了愣,我慌忙松了手,脸上有些燥热,她已经别过脸去了。
  正尴尬间,忽然有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我忙坐直身子转头去看,远远地只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湛蓝的袍子,背后的长剑最为夺目。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摄政王世子。
  ▽
  世子为了找郡主,早就去查探过那人的下落,我们果然猜对了,那人根本没有来西域。他还一直疑惑郡主为何来了此地,如今得知前因后果,也只是笑笑:“这个嘛,小事而已,待回去我们慢慢再与他们父子计较。”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说出的话可真够吓人的。
  离开之际,郡主忽然问我:“你当时救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是郡主?”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即使她不是郡主,只是个普通女子,我也会救的,身为男子,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她翻身上了马,阳光下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似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我不禁笑了一下,转头却撞上了世子的目光,见我看他,他不仅不回避,反而还朝我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轻声说了一句:“放心,我懂……”
  “……”他到底懂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绪昭宁(下)
  崇安二年春
  昭宁:
  ▽
  去西戎军营探望过庆之后便突然离开边关,不只是出于连累了他受伤的内疚,也是因为我察觉到了自己心情的变化。
  我深知自己的秉性,沉闷无趣,并不是个令人觉得愉悦的女子,即便装扮起来,也只是如画里描绘出的人物,没什么生气,男子断不会喜欢我这般的女子。
  而庆之又比我年轻好几岁,与我相处时,总是毕恭毕敬的模样。说到底无非是我一厢情愿,何必强求?
  然而收到了梁国战胜的消息,我还是忍不住去了京城。
  已是春日,我与哥哥站在酒楼雅间的窗口望下去,他一马当先,英姿勃发,马蹄踏过平整宽阔的大街,嗒嗒声似乎送到了我心底。
  两边围堵着京城百姓,我看见无数女子暧昧的目光从他身上流连过去,其中也不乏许多京城贵族小姐。他这样的青年才俊,此后必然会成为许多王公贵族争相拉拢的对象吧。
  我想移开视线,不想他却抬头望了过来,似乎有些惊讶,怔怔地看了我半天也没移开视线。我这才想起身上特地换了飘逸的襦裙,他还是第一次见我这装扮吧,难怪会如此惊讶。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朝他笑了一下,不想他倒更惊讶了。然而很快,他又垂了头,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忽而阴郁下来,缓缓地从下方过去了。
  我又朝后方的马车看了一眼,一直以来他忠心守护着的,都是安平吧……
  ▽
  我本只是打算看一眼他是不是好好的,如今见到了人,却又有些舍不得离去了。
  哥哥这次倒没取笑我,反而很耐心地陪同着,大概是担心我又会到处乱跑吧。
  那晚我们说到了离去的事情,我仍旧有些犹豫。趁我思考着,他走到了窗前,谁知刚推开便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快步走过来,拉起我就往窗边推。
  我疑惑地看着他,就见他朝外努了努嘴,我转头看去,竟然是庆之。
  他骑在马上,仰头看着这里,似乎保持这姿势有一会儿了。见到我时,神情里微微带着讶异,又似乎有些惊喜。
  这神情让我心中生出了一丝欣喜,连哥哥也看出了端倪,在我耳边唆使我下去跟他说清楚。我哪有哪个脸皮,一时好不犹豫,连看也不好意思看他了。然而我这一迟疑,他已经掣马远去了,我抬头看去,只见到他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昏暗的夜色,似乎有些像逃。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
  等我入了宫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本来我们兄妹已经向太上皇辞行,却忽然听他道:“安平即将完婚了,你们留下来观礼吧。”
  哥哥十分惊讶:“安平要与何人成亲?齐大公子不是还未回京?”
  太上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出了那个让我震惊的名字。
  庆之。
  他要娶安平了。
  我近乎浑浑噩噩地朝外走,哥哥一路与我说笑,我却始终提不起兴趣。一直到了御花园里,远处有人缓缓走了过来,我抬眼看去,一道素白的身影,比以往清瘦了许多,几乎要叫我认不出来了。
  哥哥很快便离开了,大概是想给我们独处的机会。我止了步,踌躇不已,他却已经慢慢地走了过来,到了身边,轻声唤我:“郡主。”
  我点了点头,一时无话可说,僵在当场。半晌才找到一个话题,看着他的白衣道:“第一次看你穿白衣。”
  他垂头,神情黯然:“为子都兄穿的。”
  我又无话可说了。
  既然这般在乎这个兄弟,你怎么能在此时娶了他最心爱的女子?!
  心中的怒火说不清是为我自己还是为齐大公子,我只是觉得难受。
  他忽而又问我:“庆之自归京后还未曾问候过郡主,却不知上次可有受伤?”
  “没有。”我尽量压着情绪淡淡的问答,怕下一刻就要撑不住爆发出来,干脆举步越过他朝前走去:“听闻你与陛下即将完婚,恭喜了,只是不能留下喝喜酒了,抱歉。”
  他垂着头,没有言语。
  见他这模样,我心中的火气陡然便升上来了,停下步子转身,怒气冲冲地朝他吼了起来:“兄弟还生死未卜,你便穿白戴孝,还要急着娶了他的心爱之人,这便是你刘庆之的为人不成?!”
  他似吃了一惊,怔怔的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脸颊都凹了进去,整个人憔悴不堪。
  “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耻,可是,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但我也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好受。他这样子哪里有半分即将成亲的喜悦,分明就是身处炼狱般的痛苦着。
  我转过头去,忽然觉得一阵阵的难过:“我骂你是希望你别一时冲动,毁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他只是不言不语,仿佛整个人都颓谢了……
  ▽
  虽然决定了要走,可是想到那场婚礼,终究还是忍不住留了下来。哥哥特地去太傅府拜访了刘太傅,回来后心事重重,我追问了许久,他才叹息道:“你也别怪庆之,他也是为了报恩。”
  他将前因后果与我说了,才总算解了我之前的疑惑。
  齐大公子与安平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听哥哥说的。至于他为何会在此战失踪,委实不清楚。印象里,此人十分低调,腿脚不便,又不经常露面,自然接触不多。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腿疾竟然是假的,隐藏至深,只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护着安平而已。
  难怪那日去看安平,觉得她与往常不同了。以往她的心中装着的东西再多再大,也是洒然的,可是如今因为一个人不在身边,便完全黯淡了光彩。
  也是,深情若斯的男子,是值得她这般付出的。也只有齐大公子这样的男子,才能进得了安平的心吧。
  光是这一点,庆之已然输了。
  齐大公子救了他一命,奄奄一息地被拖入迷宫般的魔鬼城,对方又是恨之入骨之人,必然已经……
  难怪,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