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文远长身立于马下,乍一看,苏嫣险些有些认不出来。
这还是记忆中那仪容俊逸的男子么?如今他肤色微深,眉峰紧锁,唇边还有隐隐的青色胡茬,只是一身铠甲锃亮,如同夜枭的眼。
宁文远伸出手,举起一枚黑色布囊,声音苍哑,“嫣儿,这是翼安王的头颅,我终于替芷儿报仇了。”
苏嫣接过来,扑鼻的血腥味袭来,“走罢,一起送到她墓前。”
苏芷的坟墓并不隆重,就是一方低低矮矮的土丘,周围种上了她最喜欢的罗曼草。
苏嫣走近了,立在坟前的石碑上,是宁文远的字迹,吾妻苏芷。
而后,再无其他。
堂堂将军夫人,现下,却如野骨一般埋葬在这荒无人烟的塞外,凄凄落落。
“京中来信,皇上病危,师傅亦病倒,我们要尽快赶回去。”宁文远亲手将那颗人头,焚烧在苏芷的墓前。
苏嫣道,“是该回去了,小妹的遗骨可要带回去?”
宁文远呆立片刻,摇头,“她不喜欢京中繁华,就留在这里罢。能与日月星辰为伴,不必再受红尘纷扰。”
苏嫣浅浅地说了一声“好”。
车马萧萧而去,小坟前的祭火缓缓随风而灭。
行程一刻也未耽搁,四个昼夜,便已抵达京城。
就在抚远将军班师回京时,长乐王部亦是举兵背上皇城。
苏嫣站在苏府门外时,已是深夜子时。
她仰头,犹记得七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如此,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只是,开门的却是垂垂老矣的管家,没有父亲厉声唤她到书房去问话,没有苏芷蹦跳着迎上来,问东问西。
老管家看到苏嫣和宁文远同时站在门外,先是愣了片刻,随即连忙颤抖着身子冲院里高呼,“大小姐回来了,回来了…快通知老爷!”
一时仆从婢子尽数赶过来,将苏嫣围着,往正厅而去。
赵氏最先赶出来,连衣衫都未来及换上,一袭丝缎睡袍,上前就将苏嫣紧紧搂在怀里,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淌,许久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母,师傅在哪里?”宁文远已近哽咽,赵氏看了看他,抹去眼泪,指了指卧房,“老爷他重病不能起,我带你们过去。”
接连两个女儿出事,苏复内外夹击之下,身体决堤般地衰退下去,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半月之久。
苏嫣路过回廊时,却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周氏,苏芷的母亲。
她就呆呆站在墙角转弯处,一瞬不瞬地望过来。
苏嫣转头,径直入了卧房。
苏复睁开眼,见是大女儿回来了,赵氏在一旁喜极而泣,几番下来,才真正确定女儿无事。
只见他艰难地起身,行了个礼,“老臣见过贵妃娘娘。”
这一句话,苏嫣登时就流了泪,“是女儿不孝。”
苏复却摆摆手,“皇上一直记挂着你,赶快入宫罢,再晚些,只怕是…”
后面的话没再说出。
太子九岁,已经在三位辅政大臣的辅佐下,独领朝政。
皇上退居寝宫养病,不再过问政事,如今只差遗诏,太子便能名正言顺地登临帝位。
如幽魂一般行走在紫荆宫道上,周围分明是熟悉的一切,但苏嫣却觉得陌生无比。
远远地,就瞧见漪澜宫内灯火通明。
数丈的路,却好似很长很长。
兰若和桑榆早已闻讯,点了宫灯站在宫外等候。
兰若最先跑上来,握住苏嫣的手,泣不成音。
仍是桑榆过来,瓮声瓮气喊了声,“娘娘进去罢,陛下还在等您。”
苏嫣点点头,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殿中陈设没有丝毫改变,就像她当晚出门时的一样。
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内室里飘来一道低哑而的声音,“嫣儿,你终于回来了。”
榻上之人,形销骨立,两鬓斑白,若不是亲眼所见,苏嫣绝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曾经天高海阔、翻云覆雨的段昭凌。
“臣妾回来了。”
她伸出手,段昭凌便摸索着一把握住,将她拉进了些,“朕早就说过,你不会有事的。”
苏嫣一直错恨了他两世,但如今真相大白之后,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深爱不移的男人,她只觉得胸中似万丈波涛,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嫣离近处凝视着他,段昭凌抚上她的脸容,一寸一寸抚摸着。
苏嫣没有反抗,无意间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复昔日神采,十分迷蒙。
她大惊,回头看向玉珂。
“陛下自开春以来,视力渐渐不济,如今只能看到一尺以内的事物…”
110
淑妃赵氏当晚便往漪澜宫去,拉着苏嫣许久不言,直到后来苏嫣一番安抚,总算是放下心来。
她将凤印宝册一并带了来,交到苏嫣手中,只道,“我力能不济,勉强替你代理一年,已是极限,如今你回来了,我也不再用但这份心思,倒是轻松。”
苏嫣见她言语间云淡风轻,心知她的这位表姐并非所言的能力不济,相反,她却是后宫中难得的清醒明白人,有大智慧却从不外露。看她们斗得你死我活,唯有自己置身事外,膝下育有两位帝姬,一位皇子,这样的女子,又怎会是蠢笨之人?
是以,苏嫣并未推辞,只是接过去,交给桑榆放好,而后岔开了话题,“表姐一人过来,改日我正要往永华宫去,探探靖桢的。”
一提到儿子,淑妃自是神色柔柔,想她二十六岁得子,已不算年轻。
姐妹两人说了一会儿,眼见苏嫣乏了,加之还要照料皇上,淑妃遂没多留,临走前,兰若取来早已备好的大礼,教红菱带回永华宫。
上巳节后,嫣贵妃病体康复,恢复后宫请安。
自一年前她闭关养病,皇上龙体违和后,所有妃嫔皆未再见过苏嫣。
今日看她高坐凤榻之上,风采依旧,倒是才相信外界所传她逃遁出宫的消息自是假的。
淑妃、贤妃二位这段时日同掌后宫,磨合出几分情谊来。
那贤妃本就是书香门第,素不参与争斗,从前没有机会同淑妃亲近,这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竟合作出了默契来,如今交情甚好,常在一处走动。
而后德妃、楚小仪、周采女、甄选侍等按品阶依次落座。
苏嫣不动声色,见唯有兰昭仪迟迟未至,又想起淑妃前日曾言,那兰昭仪如今地位尊贵,仗着乃二皇子生母、父亲又是辅政大臣,很是高调。
正想着,就听宫人禀报,“兰昭仪到。”
苏嫣倒是无甚表情,却见下座各位神情上多少有一丝不同。
掀起眼帘,但见水红色宫装的兰昭仪翩然而至,头上玉步摇曳曳生辉,腰间罗带紧束,环佩叮当。
见到苏嫣后,眼神里明显有些许不满,但并未表现完全,浅浅行了个礼,“贵妃娘娘幽居许久,臣妾昨儿还以为是宫人们误传呢,是以照料了靖言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娘娘莫怪。”
这一席话看似尊敬,实则明指苏嫣养病怠慢后宫事务,暗指她没有皇脉,靖文再好,也不是她亲身所出。
若她不说这番话,苏嫣心中原本还打算晚一些对她下手,可今日一见,只怕已经纵了她太久,是该让她从妄自尊大中清醒的时候了。
“坐吧,免礼。”苏嫣微微挥袖,兰昭仪见嫣贵妃如此客气,以为当真是对自己有所惧诞,遂更是目中无人,径直就挨了贤妃坐下,竟与德妃同位。
心下暗自盘算,皇上久病,虽立有太子靖文,但毕竟未立遗诏,将来鹿死谁手,一切未定,且自己父亲如今权势鼎盛,又为辅政大臣,近水楼台,形势大大有利。
思量间,坐上嫣贵妃说了些甚么,她倒没听进去。忽然就听她唤道自己的名字,这才微微点头示意。
“如今皇上病体稍有好转,各宫姐妹们该多尽些心力侍奉,兰昭仪虽是国色天姿,这个时候,也不必如此花枝招展,且红色为一品宫妃正色,现下并非宫宴节气,穿在身上大为不妥。”
兰昭仪面有不屑,“贵妃娘娘教训的是。”
苏嫣点头,“那请安过后就快些换掉,下次再教本宫看到,直接按宫规论处。”
兰昭仪更是不耐烦,只别过脸去。
“皇上虽宿在漪澜宫,但本宫平日处理内务,恐顾之不及,遂特地拟了一份侍疾名单,被选中之人,一人一日,轮流照看皇上。”
淑妃带头应下,“还请娘娘宣读。”
依次为淑妃、贤妃、德妃、楚小仪、周采女。
而兰昭仪和甄选侍并未在列。
兰昭仪听罢,登时就变了脸色,“陛下平素最爱听臣妾抚琴,为何没有臣妾?”
苏嫣双眸一凝,“兰昭仪膝下二皇子尚幼,你还是安心养育靖言为要,皇上这里自有本宫担待。”
兰昭仪欲再辩驳,但听苏嫣接着开口,“甄选侍日后不必参与请安,回宫中闭门思过,非本宫召见,不得擅出。本宫这会子乏了,姐妹们散罢。”
那兰昭仪脸色清清白白,拂袖而去。
之所以要安排侍疾,并非她照料不来皇上,不过是引一个借口,她要腾出时间,辅佐靖文处理朝政。
虽不愿效仿前朝太后垂帘听政,但她仍是居于太子书房,每每下朝,便会亲自将重要的折子梳理一遍,若靖文有处置不妥的地方,她会委婉地提出、修正。
不多月,嫣贵妃代理朝政一事不胫而走,在朝堂上传开。
以辅政大臣上官道为首,群臣联名上奏,要禀报皇上。
苏嫣听到消息时,只是抬了抬头,继续翻阅奏折,“想是那兰昭仪坐不住了,本宫正愁寻不到理由打发上官道,如今自己送上门来了,倒要谢谢他。”
上官道等人跪在漪澜宫寝殿,声泪俱下,痛陈嫣贵妃罪状,首当其冲便是后宫干政,其罪当诛。
苏嫣款款而至,立在人前,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几位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鉴,真教本宫动容。”
不一会儿,王忠明颁来手谕,“太子靖文尚且年幼,朕特命其母贵妃苏氏照拂其日常,群臣不得有异议,当竭力扶持。”
上官道一愣,左右而顾,本是趁苏复养病不能来朝,想借此弹劾嫣贵妃而替女儿除去绊脚石,不料皇上却是非不分,竟是公然支持她干预朝政!
“微臣要面见皇上,否则便长跪不起。”上官道仍不死心,想是苏氏趁机联合宦臣作乱。
僵持中,内室响起脚步声来,苏嫣连忙上前搀扶。
一袭淡黄色龙纹寝衣的皇上缓缓出来,“朕的圣旨已下,各位爱卿可还有何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