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彬即便再能忍耐,此时也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口不择言的道:“大哥还是赶快儿领着你这位金贵太太走吧!你这位金贵太太是金镶玉打磨出来的,哪里配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一起吃饭呢!不过,你这位金贵太太倒不是特别的专情,甚至有些滥情!我想,她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就懒得和她一起回顾往事了!”
文泉和雁翎听到这句话,心头起火。俩人自然明白文彬话里的意思。他回到海滩的第一天,就约着雁翎去了外滩附近的那座大黑铁桥上,对雁翎半同情半戏弄了一场。这会儿,他又提起了这个话头,简直是要让文泉和雁翎难堪!
蝶纤不明白文彬的意思。可是,她眼瞅着文泉和雁翎的脸色都变得很难堪,知道文彬刚才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她的脸上浮出了微笑,眼眸里扑闪着明晃晃的嘲讽。
雁翎开口道:“弟弟是不是喝醉了?怎么竟说一些不三不四的糊涂话?幸亏我们是你的哥嫂,要是换成别人,肯定会让你掌嘴的!我们劝你还是不要灌丧黄汤了,免得你给曹家丢人现眼!当着这位女戏子的面,我实在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说完,便拉着文泉的手,懊恼的走到了门口。
文彬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恨不得冲上前,拉住雁翎理论一番。蝶纤急忙劝住了文彬,让他不要生气。文泉早都拉着雁翎出门了。经过这一番吵闹,雁翎和他也没有心思吃中午饭了。俩人随着熙攘的人群一个劲儿的走着。走路仿佛成了俩人最好的宣泄方式。
在那家街头的西餐馆子里,文彬和蝶纤也没有性质继续说着肉麻的情话了。俩人很快的就结账出门了。虽然是晌午,可外面却刮着不大不小的凉风。文彬站在门口,被凉风吹着头发,觉得有些头晕,实在招架不住了。刚才,他愤然的喝完了瓶子里的红酒。这会儿,被凉风一吹,酒水化作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一拨一拨的沁了出来。蝶纤紧紧的搀扶着他,嗔怪他为什么要猛喝。
文彬说,他想睡一会儿。蝶纤没有办法,只好搀扶着他去了旁边的一家小旅馆里。那家小旅馆位于一座奶白色的三层洋楼里。门口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木招牌。上面用大金字写着:春闺客栈。蝶纤搀扶着文彬的胳膊,扶着他走进了春闺客栈。
烫着一头梅花似的头发的老板娘正叼着香烟,和一个歪嘴的年轻小伙计打情骂俏着。在上海滩的小旅社里,老板娘和小伙计之前的暧昧是很常见的俗事。这会儿,她看到蝶纤搀扶着文彬进来了,急忙从斑驳的木柜台里走了出来,挥着手里的苏绣帕子,笑盈盈的道:“二位肯定是来歇息的!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客房,里面布置的很文艺,专门适合年轻情人们的休憩!你们随我来吧!”说着,便贱嗖嗖的推开了那小伙计,引着俩人朝楼上走去了。
木楼梯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楼道里点着一只昏黄的壁灯。迎着那昏黄惨淡的光,蝶纤很费力气的搀扶着醉醺醺的文彬来到了楼上。好几次,她都踩到了老板娘的拖鞋,害的老板娘差点儿跌倒。等来到楼上的时候,老板娘推开了一扇日式推拉门,里面显出了明亮整洁的房间。中央的地上是榻榻米,阳光正懒洋洋的在洁白的床面上打着滚。老板娘笑道:“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嗯?”说着,便从大红薄棉袄的口袋里摸出西瓜子,一粒一粒的磕着。
蝶纤搀扶着醉醺醺的文彬进去了,把他扶倒在榻榻米上。她刚要关上那扇绘有荷塘月色写意
山水的推拉门,却被老板娘伸脚挡住了。她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对蝶纤一伸手,摊开了那只肥胖的手掌。蝶纤明白她的意思,立即从那只精致的小提包里摸出钞票,送到了老板娘的胖嘟嘟的手里。
老板娘盈盈的笑道:“你们歇着吧!需要茶水点心什么,就摇铃叫我!”说着,便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子冷气,对蝶纤兀傲的瞟了几眼。在她的想法里,蝶纤肯定是文彬的骈头。
蝶纤的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拉上了那面推拉门,挡住了老板娘的那张写满鄙夷神色的胖脸。
她转过身,双手叉腰,眼瞅着醉醺醺的文彬,不由得叹息一声,道:“你何必糟蹋自己呢!那对男女不过是说了几句疯话,你就当真了!我都不觉得生气!”
文彬正趴伏在榻榻米上,听到蝶纤的抱怨,缓缓的转过身,哭道:“我容不得那女人说你是戏子!”
蝶纤听到这句话,心里五味陈杂。她没有说话,颓然的坐在了榻榻米上,守在文彬的身侧。
这会儿,文泉和雁翎都已经走累了。俩人的走路体罚结束,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并肩看着滚滚东逝的黄浦江水。江面上漂泊着好几艘白色的船。那些船此起彼伏的发出了轰鸣声,让人听起来是那么的悲壮,苍凉……像是故意吹给文泉和雁翎听的。
文泉和雁翎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这会儿,俩人的心里都洋溢着惭愧。因为,刚才在那家西餐厅里,毕竟是文泉先开口贬损文彬的。那时候,文彬本来对俩人笑脸相迎,准备客气的邀请哥嫂一起吃午饭。可他的那股子好意偏偏被文泉弄砸了。雁翎在旁边非但没有劝说,反而也跟着把文彬和蝶纤贬损了一顿。
所以,文彬刚才的六亲不认实在是被逼出来的。文泉和雁翎都琢磨着刚才的情境,觉得实在没有意思。俩人虽然胜利了,可胜利之后的空虚却让俩人觉得更难过。
周围的路人们匆匆而过。有老叟拉着懵懂的小孩子缓步走过。那小孩子的手里捏着一只风车。风车正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有穿着时髦的交际花款款的走过,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弥散进了寒凉的空气里,让那股子茉莉花香仿佛被冻住了。还有拉着洋车的壮硕车夫跑了过去。车夫的头上戴着黑色的礼帽,腿上却穿着肥大的黑色灯笼裤,裤腿用布条扎着,显出了下面的一双硕大的脚。
雁翎眼瞅着过路的行人,看着那一道道人的风景,心思惘惘的。不知不觉里,她觉得眼角凉飕飕的。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她蓦然惊觉,她竟然流泪了。从这里远远的望过去,可以看见那座黑铁桥。雁翎自然已经看到了那座钢筋铁桥,自然也回想起了那天和文彬约会时候的情境。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她真觉得自己当初是那么的傻,竟然和从未谋面的小叔子推心置腹。到头来,让他过足了瘾,她反而惹了一身骚。如今,雁翎的肠子都悔青了,觉得那件事情是她一辈子的污点。而文彬正好可以捏住她的把柄,肯定会捏一辈子的。好在,那件事情已经让文泉知道了。他说过,他能理解她那时候的荒诞,并且因为慈悲而宽恕了她。
这会儿,文泉也看到了远处的那座钢筋铁桥,他想起了文彬刚才说过的话,猜到雁翎的心里肯定非常的难过,不由得劝道:“文彬实在很过分!我一看见和他和女戏子在一起,我的心里就来气!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今晚回去,我肯定要告诉妈,妈肯定会挖苦文彬的!”
雁翎叹息道:“我真的没有想着要报仇!实在没有必要!他本来就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
文泉道:“难得你能这么想!你要是不生气,我也就不跟着生气了。”
雁翎勉强笑道:“我今天总算是见到那个女戏子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的身上有一股子妖气!难怪文彬能被她迷住呢!她简直是妖精投胎转世变成的小美人!”
文泉听到雁翎的打趣,跟着笑道:“我但愿变成孙猴子,抡起金箍棒,把那妖精变的小美人打出原型。你猜她的原型会是什么呢?狐狸?香樟子?野花野草?还是蜘蛛?”
雁翎听文泉说的十分的有趣,捂着嘴笑道:“我但愿她是胭脂水粉变的!否则,她这辈子也不会幻化成戏台子上的青衣!”
文泉道:“说实话,我真没觉得那女孩子哪里长得好看?偏偏文彬把她喜欢的不得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雁翎道:“我们还是不说她了!她不过便是一个可怜人罢了!我要是她,肯定不会委曲求全的做曹家的姨太太的!她就那么的没有骨气,连名分都不争,心甘情愿的被人当成臭狗屎!”
文泉道:“管她呢!反正她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眼不见心不烦!”顿了顿,道:“我觉得这会儿饿了,我们还是找地方吃饭吧!刚才都怪文彬,本来,我打算吃一顿西餐,可偏偏被他搅合了!”
雁翎道:“你一说,我也觉得饿了。在这里灌了凉风,越发的觉得胃里空空荡荡的!”
文泉拦住了一辆过路的洋车,对雁翎道:“我知道有一家很像样的馆子。我们就去那里吃法国菜吧!”
雁翎兴致勃勃的站起身,紧了紧脖子上围着的一条米黄色的棉绒围巾,搀扶着文泉的胳膊,坐在了洋车上。文泉也跟着上了洋车,坐在了雁翎的身边。他搂着雁翎的肩膀,跟车夫说清楚了那家像样馆子的地址。
车夫要俩人坐稳,他迈开脚步,朝前走去了。他偏偏拉着洋车来到了那座铁架子桥跟前。文泉和雁翎都害怕看见那座黑漆漆的铁架子桥。如今,俩人坐在洋车上,实在不能说什么。因为,车夫毕竟是路精,知道怎么走省时省力。那辆洋车缓缓的上了铁桥。雁翎还很清楚的记得那天在哪里和文彬说过话。
如今,她觉得心里五味陈杂,只好紧赶着闭上了眼睛,看也不看桥上的情境。文泉早就看见了那棵白山茶花树。那棵树上的白山茶开的还很旺盛,简直没有露出丝毫凋零的痕迹。他急忙回过头,紧咬着牙关。可是,他越是在心里回避什么,心里越是浮现着什么。在西餐馆子里,文彬说的话一个劲儿的在他的心里闪烁着,就像是在水面上浮动着的软木塞。任凭狂风骤雨,也不可能打压下它,只好任由它在那里沉浮着。
好不容易下了那座黑漆漆的大桥,雁翎听到马路旁传来了整齐的唱诗声。她睁开眼睛,打量着路边的情境。原来,那辆洋车正好路过法国领事馆。黑漆镂空刻花栏杆里,有一片碧盈盈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有一座小巧精致的洋楼。洋楼巍峨的汉白玉廊柱底下,几个身穿华贵晚礼服的、金发碧眼的女孩子正排成一行,在嬷嬷的指挥下,齐声唱着圣歌。
雁翎眼瞅着不远处的情境,被那几个女孩子天籁般的唱诗声感动着。她觉得,那圣洁的吟唱声简直已经洗尽了她心里的污浊。
文泉自然也眼瞅着远处正唱着诗的女孩子。他想起雁翎会弹钢琴,便讨好的说道:“我们去的那家大饭店里正好有钢琴。你要是有雅兴,不妨给我弹奏几曲吧!我一直盼着能听到你亲手弹的钢琴声呢!”
雁翎回过神,笑道:“好呀!我也好长时间都没有弹钢琴了。到时候,我捡几只简单的曲子弹一弹吧!要是弹难度大的曲子,肯定会被人笑话的!”
文泉急忙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的不自信呢?我偏偏要你弹难度大的曲子!你就满足我的心愿吧!”
雁翎看到文泉显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好吧!我听你的!就捡一首难度大的曲子弹吧!”
文泉很高兴的点了点头。雁翎一直在心里熟悉着琴谱。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既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弹奏钢琴,她肯定要准备踏实,免得到时候出丑,让那里的客人们笑话。
文泉猜到雁翎肯定正在心里温习着琴谱,便没有再说什么。一路上,俩人都没有再说话。洋车夫飞快的跑着。洋车的车轱辘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韵,分明是一首轻快怡然的街头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