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相框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她想笑,结果一张嘴,却哽咽了:
“我……”
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他一切,想告诉他关于王智伟、关于他们的决定、甚至是关于她对未来的设想。可她的喉咙里被一种叫做快乐的情绪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她的沉默,祝嘉译好像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还在忧心着他所关心的那件事:
“今天晚上你会跟他谈的对吧?”
这家伙……
她实在哭笑不得,他简直就像一块牛皮糖!
“我明天打给你,在此之前,不要联系我,”她说,“明天等我下班,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吧……”他说,“我做你最喜欢的酱排骨。”
觉得直到这个时候,蒋谣觉得自己才真的松了口气。她终于能够从那团混沌不清的迷雾中走出来,她终于不用再撒谎,也不用对别人的疑问抱以沉默或苦笑。
她终于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现在还看不清方向,可她本来就是从迷雾中走出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这样想着,她终于笑了起来。
闹钟响起,蒋谣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本能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却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八点。
九点要开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掀开被子的一刹那她被空气中的寒冷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飞快地跳下床,冲进浴室。
她迅速地刷牙、洗脸、吹头发、化妆,等这一切忙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个士兵一样。可是她对着镜子微微一笑,从今天开始,她的生活开始变得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她喜欢这种改变。
王智伟已经上班去了,他最近似乎都很早就出门,她想也许是他觉得尴尬吧——在决定要分开之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心里开始打鼓:要来不及了!
她冲进书房找昨天的那叠文件,桌上只有一个牛皮袋,她翻了一下,里面是对方的应诉的材料,于是她继续找另一个装着自己这方起诉状和证据的袋子,桌面上没有。她拉开抽屉,终于在那个放相框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猜自己大概是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放进去的。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手忙脚乱地拿起所有东西,冲出门去。
“下面开始法庭调查程序,”审判长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原告,请你陈述诉讼请求并出示证据。”
“好的。”蒋谣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趁着刚才宣布法庭记录的空档,她已经使自己平静下来,天知道她早上是怎么飞车过来的。
她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没有那么快,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她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案卷材料,打算陈述诉讼请求。
她看着白纸上的那些黑字,脑中慢慢变得……一片空白。
“原告?……原告代理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
但她根本无暇理会。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幻境。
或者那不是幻境,而是一场梦。也许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16.六(上)
天气很好,一抬头就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还有空中那如同棉花糖一般的云朵。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洒在路边的矮木丛上,照亮了半红半绿的叶子上缠绕着的蛛丝。
祝嘉译一看到北菓楼橱窗里的树轮蛋糕和泡芙就像丢了魂似的,一下就不见了人影。蒋谣对于甜品一直没有丝毫兴趣,她远远地看到了街角的邮局,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狭窄的马路,走进那间小小的邮局。
这邮局实在很小,日本的商店都不大,走进去都需要小心翼翼。邮局里空无一人,本就狭小的店堂中央除了摆着一张硕大的木头桌案之外,竟还有一只熊的标本——一只骑着自行车的北海道棕熊。
她想到了《情书》里的场景,假如打开门,发现来送信的是一只棕熊,这故事恐怕要变成《爱丽丝梦游仙境》之类的奇幻故事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亲切的男声用日文说了一句“你好”,她循声望去,发现有一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坐在工作台后面,正对她点头。她连忙也点了点头,然后用英文问他是不是有明信片卖。对方听懂了她的意思,却还是用日文请她等一下,然后拿出一本像相册一样的本子放在工作台上,里面都是明信片的样本。
她低头翻了一会儿,指了指其中一张有信封的,工作人员立刻帮她取了一张新的过来。跟邮票一起付了钱之后,她隔着玻璃窗望了望马路对面,祝嘉译应该还没出来,于是她在那张硕大的木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有水笔,也有胶水,跟剪刀一起整齐地排列着,一切都是那么方便又井然有序。
她拿起水笔,先是在信封上写下了祝嘉译公寓的地址,贴好邮票,然后将明信片空白的那面朝着自己。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忽然不知道要写什么,但当笔尖触碰到那厚实又制作精良的卡纸时,那些一直深埋于她心底的文字便自然而然地印在了上面——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但却拉不下脸来。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同样没能鼓起勇气。
亲爱的,谢谢你即使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却还愿意付出。对不起我过去常常伤害你,还嘴硬不肯跟你道歉。
最后,既然我能鼓起勇气跟你说以上这番话,我想顺便再跟你说,i love you…
这是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可蒋谣看着这短短的几行字,心里却是暖暖的,就像被小樽的阳光笼罩着一般。
她把明信片封在信封里,又跟工作人员比划了半天,才搞清楚邮箱在外面。那个艳红的邮箱就伫立在白色的邮局门口,上面有两个口,她把信封投进有“international”字样的进口里,才刚做完这一切,远远地,就看到祝嘉译拎着纸盒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祝嘉译把白色的信封放到蒋谣面前的木质茶几上,她垂下眼睛,盯着信封,一时之间,脑中一片混沌。
他这间小小的公寓里的家具并不多,而且每一样都很简单,尽管如此,被摆放在一起,竟有温暖的感觉——这大概跟祝嘉译是学建筑设计这一点有关吧。他不见得是一个喜欢宅在家里的男生,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在这里度过,他却总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想到这里,蒋谣不禁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这是,我们去日本之前,我收到的,”木质茶几下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又软又暖和,这可能是他房间里最贵的一件家具,“但我一直没跟你说。”
蒋谣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整个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变得麻木了。但她还是伸手拿起那个信封,有那么一瞬,她内心深处竟还有些庆幸,庆幸这不是她寄的那封信……
信封里是一封英文信,她飞快地看了一遍,其实根本也没看进去多少,但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什么时候申请的?”
“去年,”他说,“其实也不是我申请的啦,是事务所里带我的主任帮我申请的,他儿子在这间学校里教书。”
“哦……”蒋谣一直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这是一封入学申请的批准信,学校远在大洋彼岸,但让她不解的是,他为什么突然给她看这个。
“我、我是想问你的意见,”说这话时,一向肆无忌惮的他竟一副认真又忐忑的样子,“如果你还是想呆在这里,这封信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如果你想换个环境,我只是说如果……我们也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
听完这番话,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年轻的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执着。
“你……”她心里忽然很难受,但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苦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一起去?”
祝嘉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竟咧开嘴笑了。客厅的头顶上是一盏由四个30瓦的灯泡组成的吊灯,所以光线并不太亮,然而在这有些昏黄的光晕中,他脸上的微笑既温暖又热烈。
“你又想耍我对不对?”他的笑单纯得像个小孩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他听出了什么?
“肯定是好消息,”他说,“不然我这样一直在电话里追问你,你早就不耐烦地挂我电话了。”
她……有这么恶劣?
“你总是这样,”他兴奋起来,就会一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别人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旦胜券在握,反而不急着表现,要等到最后那一刻才说出来。”
“……”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他对她眨了眨眼睛,表情逗趣。
蒋谣看着祝嘉译那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孔,看着他脸颊上似有若无的、浅浅的酒窝,看着他眼角那颗淡到几乎不易被发现的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她曾在脑子里设想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说出来的一番话:
“你申请的学校……有奖学金吗?”
“有啊,”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整张脸都是亮的,“虽然不是全部,但是百分之八十我觉得也够了,剩余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想办法的。”
蒋谣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
“那你去吧。”
祝嘉译先是高兴地探过身子,想要隔着茶几吻她,在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般地收起了笑容,疑惑地看着她:
“我去……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蒋谣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不敢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去吧,祝嘉译……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我们……”她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而已,“我们分手吧。”
灯光一直没有变,昏昏黄黄,那么温暖。但祝嘉译脸上的光芒,却像是被压进了倒扣的玻璃杯,渐渐黯淡下去……直至熄灭。
“……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
他的反应是她没有料到的,所以她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还是一脸平静,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讨论明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身下的俄罗斯羊毛地毯又暖和又柔软,可蒋谣此时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既僵硬又寒冷。她很想夺门而逃,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她脑中还一片混沌的时候,祝嘉译忽然在一伸手直接把面前的茶几掀翻了!他站起身,一脸狂怒地看着她,她抬起头,发现他头顶的那盏吊灯在不停地摇曳着,而他脸上的表情……几乎要让她哭出来。
“为什么?!”他大吼,这个一直以来都只会在她面前撒娇和使性子的大男孩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会发脾气的男人,“你明明说过你要离婚的,你明明说过……!”
她用力地眨眼睛,好让自己不要掉眼泪,这招的确很管用,但却没办法让她的脑袋变得清醒。她勉强站了起来,觉得自己手脚冰冷又麻木。
“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她低声说,“我发现,我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低到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他狂怒地看着她,鼻孔微张,这是蒋谣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祝嘉译,在她以往的记忆中,他即便是发火,也像在跟她讨饶。他对她来说,是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尽管她在这段关系中一直是为所欲为,但她其实舍不得看他伤心。
“我再问你一次,”他看着她,一瞬间,口气又有些发软,“你是认真的吗?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开不起这种玩笑,我真的会生气……”
她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她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分手吧……去国外读书很好,对你以后很有帮助,我觉得你应该去。”
他看着她,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似的。
“我很抱歉,之前没考虑清楚就跟你说了那些话,我……”她抿着嘴,过了好久,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我想我们最好就还是到此为止,再下去,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只有更糟……”
“……”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学费上面有困难的话,我可以给你,也算是我们——”
“——滚!”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个字,然而他却是出奇得平静,“不要再说了,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这句话,对蒋谣来说,却像是大赦的宣词。她没有看他,她很怕自己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就会忍不住要去抱住他。她转过身,浑身麻木,又浑身发冷,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可等她被刺人的冷风刮醒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车子旁边。
蒋谣抬头看了看祝嘉译的公寓,小小的窗户里映着灯光,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实在被风吹得受不了,于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启动车子,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僵硬的,根本动弹不了,于是她打开车内的空调,然而出风口一时之间还没有暖风出来。她觉得自己全身僵硬到关节发疼,连牙根都紧紧地咬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风很大,风声呜呜地响着,车内却是一片静默,只听到窗外风声与发动机运转的声音。但其实,蒋谣什么也听不到。
很多年后当她再次回想起这个夜晚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种四肢发冷的感觉。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男人的感情有多深。短短一周的北海道之行让她见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不用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顾忌,不用解释,不用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她爱这样的世界,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他。她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其实在此之前,在更早之前,她的心里就慢慢有了他的影子。
所以她决定改变。
也许是,当事情由小小的量变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演变成质变。她觉得该是时候了,当她意识到这一时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她拿出了勇气,这可能是她的灵魂被深深地扭曲以来,最勇敢也最坚定的一次。
但她也只是觉得,她是爱他的,是那种女人爱一个男人的爱……然而也仅仅是爱他罢了。直到这一刻,她浑身僵硬地坐在车里,她才知道,这种爱,可能要远比她以为的深。她一想起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