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疼。
他们的目标就是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目标地活下去,只要他平安活着,他们就完成了死者临终时交给他们的责任。
郑航坐在破旧的办公桌前,一边喝着茶,一边在想如何打发不搞案件的时光。正在这时,有人敲门,阳阳告诉他被抽调到专案组负责基础调查,可能有几周不会来上班。现在,偌大的派出所里除了办证大厅,只剩下他一个人,徐放早已去了专案组,教导员在省厅培训,派出所的工作落在他一个人头上,但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应该睡一觉,或者去训练基地,负责的社区没有什么警务活动,即使有,他也不想去。他想还是喝点儿咖啡。精神抖擞,好过满脸疲惫,他在想,他要跑过多少公里,才能重新感到自己还是个男人。
门又被敲响了。他没有站起来,直接喊道:“请进。”
“是我,方娟。”
哦,不,他立刻想到。他站起身快速走过去拉开门,让她进来。他一定看起来很憔悴。他那件干净的春秋常礼服挂在衣柜里。身上穿着的是洗得发白的衬衣,两粒纽扣没扣,衣襟没有扎进皮带,显得十分破落。
她呆呆地看了一眼,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立即走向衣柜。说是衣柜,其实就是文件柜。派出所既需要着装处警,又需要便衣调查,每个人有几套衣服在所里备着。于是,办公室文件柜一柜两用,半柜文件半柜衣。
方娟在柜里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件没有拆开的新衬衣。她慢慢地拆开,仔细地抚平折印,递给郑航,命令式地说:“换上!”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穿上,下面有一拨群众需要你接待。”
他接过衬衣,莫名其妙地换起来。他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想去问,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问这个问题。
十分钟后,郑航着装整齐地走下楼梯。派出所门口排着一队破衣烂衫的人,见他下来,队伍中走出一个中年人,正是权哥,毕恭毕敬地深深鞠了一躬。接着,长长的队伍默默地走过来,队伍拉长、疏散,然后是一个整齐的深深的鞠躬。
城市各处流传着李后宝自杀的消息,流浪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罪恶受到了报应。他们从各个巷口赶到刘志文原来的住地,商量如何表达对警察的谢意。队伍前面的两人扯着一面锦旗,权哥拿着一朵绸花,他们全部停住脚步,看着郑航。
“您履行了您的诺言,”权哥的声音很大,街头的人都听得见,“我们感谢您。”说完,他又带头朝着郑航深深鞠了一躬。
郑航痴痴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权哥将绸花披在他身上,方娟接过了锦旗,整个队伍从他们身边默默地走过去。在下午阴沉的天气里,一切都很沉默,看的人也一动不动。只听见街头汽车的引擎声在不断地轰鸣。
突然,人群中冒出一个异样的声音:“贪了遗产,得了荣誉,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郑航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说话的陌生人。“我贪图谁的遗产了?这个案子确实存在漏洞,我不配领受这份锦旗。但这跟遗产有什么关系?”
“哼,装得倒挺像!”陌生人淡淡地说,“真不愧是好警察。可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糊弄的。”
30
陌生人偏窄浅露的冷言热语,经不起郑航的穷追猛问,只得嘟嘟囔囔地说些给你时间想想清楚,别只是一味欺压群众的废话。郑航没有问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话,对方又心生怯惧,只得让他们走了。
这番对话是件好事,郑航终于对检察官的介入不再莫名其妙了。
他将已知的情况拼凑起来,但是缺少具体的证据要素。贪图遗产勉强算是动机,但事实呢?事实依据(假如他们能拿出事实)是判定一个人犯罪的核心。动机、作案时间、作案工具、处身作案现场,并不见得每个步骤齐全,至少构成证据链。
郑航回到办公室,生了一会儿闷气,给齐胜打电话询问宝叔是否留有遗嘱。齐胜没好声气地说,他不知道,至少在搜查宝叔房间时没有发现遗嘱。这就怪了,流言说得有板有眼:郑航如何逼迫宝叔立下遗嘱,宝叔如何无奈找邻居见证;还有人说亲眼看到遗嘱,涉及多少现金、多少房产,全部给郑航一人处置。
方娟安慰了他几句,觉得这一切不可能都是空穴来风,决定回专案组查个清楚。郑航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他哪儿都不能去。关西说了,除了派出所社区警务,除了训练,他什么事都不能参与。相当于对他做出了停止执行职务处理。
他闷坐了一会儿,踱到办事大厅,忽然看到一伙人站在停车坪前的警务公开栏前,对着他的照片指指点点。开始他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办事群众,也许听到了流言。他差点儿走过去辩解,转念一想,谣言越辩越黑,不如沉默。
“就是他!”那伙人认出了郑航,迅速跑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郑航漫不经心地盯着带头的中年人,问:“你是谁?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带着这么多人,是想围攻派出所,还是袭警?”
“别血口喷人!”中年人冷静地说,“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你就会明白我的来意。我叫李葵,前天被你杀害的李后宝的儿子。明白了吗?”
“哼哼,你终于冒出来了。”郑航冷眼看着李葵,“纠正一下。一、宝叔不是我杀的,案件正在侦查中,你要想知道他的案情,可以去刑侦队;二、如果我没记错,你曾经不认宝叔这个父亲,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在他最想念亲人的时候,你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三、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的来意。”
“哈哈,看来我得表示友好啰!”
“那是你的态度。”郑航忽然灵光一闪,“噢,我知道了,你是来问遗嘱的事吧,如果你觉得遗嘱有问题,可以去法院,在我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你态度好点儿,也许我们彼此可以相安无事。”李葵说。
“你是来救我的?”
“只有我能救你。”李葵眼里闪出火花,“只要你把我父亲的钱交出来,我可以给你做证。说你想说的话,证明你无罪。”
“说说看,我应该让你怎么说?”
李葵却莫名其妙地暴跳起来,冲到郑航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在郑航面前瞎晃。他没有提高嗓门儿,威胁中暗含的怒气甚至比威胁本身更可怕。“你想坐牢?那就如你所愿,别以为我办不到。”
“你想干什么?”
“我要告你,我和我的亲戚们要告到你脱掉警服,在牢房里坐一辈子。”
“哦,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你赶快去找你的靠山吧,看看他们能不能保护你,看他们能不能斗得过法律?”
“我不需要找靠山。”
“我知道有人保你。一知道你有钱,有人肯定愿意保你。因为你可以把钱送给他们。从一开始你便打好了这个主意。我爸是个瘾君子。你坑蒙拐骗强迫他取消我的继承权,然后自己独吞。”
“你想告我?赶紧去吧!但我的接待到此为止了。非常感谢你来见我。如果你找到什么遗嘱,请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拿钱。”
李葵满脸怒气地看着郑航。郑航背后站着几个闻讯赶来的协警。
他自觉捡不到便宜,一言不发地转身,带人往外走去。临离开时,狠狠地踢了一脚大门。
郑航也感觉无趣,回到办公室,收拾好行李,拎着旅行袋来到停车坪。他从朋友手里借来的明锐正停在警务公开栏前,开出停车场,正是下班高峰。
他要到警官学院去,但内心里没有一丝回母校的激动。这不是一次荣归,而是为求助而去。参加工作六年,没有争得荣誉,却惹了一连串的麻烦。瘾君子系列案件的不可理喻,让同事们相信他成了案件的当事人。特别是涉及遗产问题,一个死去的瘾君子,将钱留给郑航,更无法让他们相信他蒙受了冤屈。能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真有所谓的遗产,郑航可以毫不虚伪地说,他完全不在乎钱,他父亲的抚恤金、母亲的保险赔偿,这么多年的投资所得,他这辈子有花不完的钱。即使钱不厌多,坦白地说那些不是他的钱,他更要慎重考虑。
他想,如果真有遗嘱,可以修改一下相关条款,把钱留给宝叔的儿子。不过,这么做能在多大程度上弥合他们之间的不和呢?不能!这样的儿子会把到手的钱全部败光。或者,拿出一部分,比如三分之一。这种做法的缺陷在于,如果他认为该给李葵钱,为什么只分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要么都给,要么都不给。如果给了,李葵挥霍完,必定再向他伸手要。
违背宝叔的遗愿肯定是错误的,不管李葵怎么威胁。在宝叔最孤独无助,最需要亲人安慰的时候,李葵心里除了对父亲的憎恶,就是更加厌恶父亲。
还没有驶出城市边界,郑航就看到辰河至省城的高速公路标示牌。郑航打起转向灯,从匝道转向辰河大道。他有些急躁,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孤儿。他抱怨过、苦恼过,但也为自己没有家人的羁绊而窃喜过。对于李葵,父亲在时他自愿沦为孤儿,父亲死后却想争夺父亲留下的利益,这种转变令人讨厌。既想过着享受亲故遗产的人生,又想逃避纷乱的家庭矛盾,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郑航驶离辰河大道,准备继续向南进入高速公路枢纽,他看了看时间。六点三十分,他饿了。离开派出所时,他不想吃东西,一心想快点儿赶往省城。多么愚蠢的想法。到达的时间预计在晚上九点以后,那时他大概已经饿晕了。
他摸到座位上的皮包,伸手进去,只摸出一片没有营养价值的无糖口香糖。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忘记打电话通知石锋教授。
他搜索路边的餐馆标识,寻找最近的休息区,特别是刀叉交叉的图案,那是国际通行的餐馆标志。接近水府庙服务区入口时,他看到了“老妈厨房”在向他招手。
他停在距餐馆门口两条车道的位置,锁好车,朝着餐馆的台阶走去。这里,背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明锐车是你的吗?”
郑航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是的。”
“我想就是,我看到你锁车离开。我和妻子跟在你后面看了好一会儿,她发现了情况,于是让我叫住你。”
“你对这车有特殊感情?”
“不,这不是我找你的原因。你知道自己的车胎漏气吗?”
“哦,没注意,漏光了吗?”
“你过来看看吧。我们担心你没注意,如果上高速才发现,情况就危险了。”
中年人转身向停车场走去,郑航快步跟上。
“你从哪里来的?”中年人问。
“辰河,我要去省城。”
他们走到停车场,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郑航明锐车旁,冲他抱歉地一笑,似乎郑航遇到的麻烦事该她负责。
郑航首先俯身检查轮胎。明锐的左后车胎果然出了问题。“快漏光了。”
中年人拿着扳手和铁钳走过来。“看这里,”他指着胎侧和前翼子板之前铅笔头大小的金属圆头。“像是锥头钉,扁平钉头,短小菱形钉柄。这种事我曾经碰到过,很害人。”他比画着,“拔出来,你就能找到钉柄。”
“这地方有钉子太奇怪了,你觉得哪儿来的?”
“我的看法是故意破坏。有人用锤子把钉子钉进你的车胎。你停的地方肯定不安全。”
“也许是的。”这时,郑航想起李葵一伙人出现在警务公开栏前。他的工作牌就放在明锐的驾驶台上,透过挡风玻璃一看就知道他正在使用这辆车。
“这胎必须换下来。你会换胎吗?”
郑航摇摇头。不过,服务区应该有修车场,他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如果你有好的备胎,我可以帮你换好车胎,到了省城再去把胎补好。”
“谢谢,这里应该有人可以换胎,我不能耽误你们。”
“没事,这事他很在行。”中年妇女说话了。
中年人接着说:“也就十几分钟,耽误不了什么,你放心好了。”
郑航思索片刻。他们都是好心人,他越是不接受,他们越会坚持。或许他们的善良能稍稍抵消李葵的恶毒。“其实我很希望你帮忙,只要你愿意。”
“没问题。”中年男人说,“你也可以在旁边帮我。”
换胎果然并不难,只要工具齐备,不要十分钟就可以换好。郑航再三感谢他们。中年人摆摆手,他是那种十分乐于扶助年轻人的人。
互道了再见后,郑航进去就餐,并掏出手机拨通了石锋的号码。
石教授在第三声铃响时接起了电话。“我是石柔之。”柔之是石教授的字。本来现代人已不时兴名、字、号等称谓,但石教授认为石锋两字太硬,便自诩柔之,以化解原名的锐利。
“嗨,教授,我是刑侦系二〇〇八届的郑航,分配在辰河的,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有事吗?是不是在学院里?”教授明显没有想起郑航是谁。
“还没到。我车胎坏了。”郑航一面告诉他停车吃饭的事,一边想着如果钉子一直扎在车胎里,他还能开多久。现在不必担心了,于是他说:“晚上十点钟到办公室找你。”
“平常的这个时候,我该上床了。”
“对不起,教授。”
“如果每个学生都像你一样,我会提前去见马克思的。”
“对不起,教授。”郑航坚持道。
“开个玩笑。”石教授哈哈笑起来。“来吧,我请你吃夜宵。”
“那是个伪造的现场。”
郑航坐在石教授的办公室里,教学楼的灯次第熄灭,夜色像冥顽的蛛网延伸过来。第一天,停止执行职务。他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焦虑。第一天,接下来还有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甚至更长更长的时间。内心的战栗在脸上表露无遗。
他来到这里,是希望获得专业的支持。但他跟石教授并不亲近,在校时,石教授的教籍还在江南大学,因为在犯罪学和证据心理学方面做出开拓性贡献,被警官学院聘请为客座教授。他有幸听过石教授的几堂课,博学、睿智,拥有神一样的引导力、观察力和敏锐性,让他深深地着迷。那时,他就拜访过石教授,只是教授太忙,没有更多的交流。
不过,一见面,石锋还是认出了他。“勤奋、高傲、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同学。”石教授评价道,“话不多,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走进这个熟悉、拥挤的办公室,到处堆满了厚厚的论文,一株水生植物早就枯萎了。一来到这里,自我封闭的闸门瞬间消失,满腔子倾诉欲。他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择要告诉了教授,并细说了两个瘾君子被害的情景。
“两个犯罪现场,”他着重提出来,“你知道哪里有问题?”
“伪造的。”教授说,“你知道那是伪造的,我一听你的描绘便知道,你们局里的刑警一定也想到了……可是,他们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怀疑这个也是你做了这一切的一个证据。毕竟,谁能比一个警官学院高才生更会伪造一个犯罪现场呢?”
“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