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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大巴车先沿着一条静谧舒缓的河谷行驶,路两边植被茂密,满眼绿色,秦楠的手机 gps 定位显示这里叫做“玉女溪”。
  此刻太阳还躲在山峰的后面,浓重的暮霭笼罩着山脚,还真像一位害羞的少女。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清凉、潮湿的薄雾,亦如深呼吸,感觉透彻的畅快。
  经过一个个不知名的侗寨和苗寨,一座座风雨桥伫立在溪流河谷,古朴的吊脚楼掩映在芭蕉林和竹林里,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黝黑发亮。屋前是晾晒粮食的平地,有人蹲在井边刷牙。檐上挂着红红的辣椒和苞谷,屋后是布满绿苔的水塘,偶尔看到几只细弱的小鸭子游过。
  地里的二季稻谷正长得热闹,清晨人们已经开始劳作,牵着水牛的少年,背着猪草的老人家从车旁闪过,空气中是柴火煮饭散发出的浓郁香气。
  车子慢慢爬上山顶,视野豁然开阔,太阳霍地露出了头,金色的阳光如同佛光,瞬息燃亮山谷。向山下望去,溪流蜿蜒在山峦之间, 村寨上空弥漫的青色烟雾逐渐消散,竹林的颜色显现出翠绿,层层梯田尽收眼底。
  好一首美丽的田园诗篇!
  正午时分,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德崖县德崖乡格布村。这是一个完全隐藏在大山山顶的侗族寨子,还有一部分苗族、土家族也聚集于此。上山的最后一段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大家只能下车扛起行李,沿着手工凿出的石板路爬上山顶。
  山顶又是一番开阔的景象,极目远眺,山河尽在脚下。
  与山下不同,山上的房子基本上是石头垒成的,有些还是明清时期的建筑。这一方世外桃源,远离了战火的洗礼,也远离了文明的叨扰。年轻人陆续搬到山下的镇里或者县里,如今这里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数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格布距离邻近的几个寨子并不远,知道亦如他们要来,老乡自发在村口等待。有的抱着家里正在下蛋的母鸡,有的扛着自己采的山货,还有的拿着刚从地里挖出的新鲜凉薯,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行人也带来了很多物资,秦楠把常用药品分到聚拢过来的村民手里,耐心地对几乎听不懂普通话的老妈妈讲解用法。一位长者今天刚好扭了脚,秦楠帮一位医生坐在村长家的草垛子旁为他正骨按摩。一位经营超市的队友运来了大量的油盐酱醋等生活物资,亦如和
  另外几个人在分发棉被、衣物和书籍。她时不时向秦楠张望,秦楠把村民的脚抱在怀里,专注地配合医生。
  此行共分发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捐赠物资,并与十位贫困儿童签定了定向扶助协议,承诺一直负担到他们大学毕业。亦如又到隔壁寨子里探望了之前扶助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梳着整齐辫子的女孩儿一看到亦如立刻扑在她的怀里,大声地叫着:“亦如阿妈,我很想你。”
  夜幕降临,站在山顶远望,启明星分外明亮,一抹残霞还留恋在地平线上,山下却已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在亦如等人的帮助下,去年这里通了电,手机也有了信号,只是很多人还不舍得用。村长家的堂屋里点起一盏昏黄的小灯泡,大家围坐在矮桌旁吃饭。
  3
  忽听大门开了,一个初中模样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村长老婆回身招呼她:“四妹,你来了。”
  女孩儿怯怯地笑笑,四下打量着这群山外来的客人。亦如捧着饭碗回头,女孩儿看到她,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
  “亦如阿妈!”
  亦如一看,也欢喜地放下筷子,抓住了女孩儿的手:“是四妹啊!”四妹用力地点头,还是害羞地笑着。
  四妹是亦如第一个资助的孩子,第一次进村时,透过一张张质朴纯真的小脸,亦如被一个高高瘦瘦,眉目清秀的女孩儿吸引。她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另一手上还牵着一只小山羊,远远地站着。
  亦如向村长打听了女孩儿的情况——她是隔壁矮寨的,距离这里有两里山路。她的父亲是寨子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山下做事,母亲是从外省嫁来的。大前年,他父亲忽然得了尿毒症,身体彻底垮了, 只好回到山顶,母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和一个弟弟,已经辍学很久了。
  就是这个女孩儿了!亦如决定。
  从那天起,亦如就负担起女孩儿和她弟弟全部的学杂、生活费用, 会一直到两人大学毕业。
  “我下午和阿爸去地里干活,和您错过了,所以我就现在过来了。” 四妹的声音很好听,张口唱歌就像一只百灵鸟。她家的门口有个
  高高的石头台子,远远望去就像个天然的舞台。亦如听说同为湘西人的某著名女歌唱家老家门前也有这样的一块大平台。也许有一天,走出大山的四妹也能站在世界最绚烂的舞台,想唱就唱,唱得响亮……
  带个小酒窝,笑起来眯眯眼的四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个烤好的苞谷,用荷叶包好,递给亦如。丝丝的香甜渗出,拿在手上还是热的。四妹又拿出了几个同样温热的鸡蛋,递给旁边的叔叔阿姨。
  “你阿爸身体好点了吗?”亦如帮她抚了抚头发,想起下午到处找四妹,心里正在遗憾,她就来了。
  “好一些,多亏您和叔叔阿姨,每个月他都会下山去做渗析。”四妹对众人鞠了个躬,几个认识她的队友点头微笑。
  “学习还好吗?”
  “阿妈您放心,我和弟弟学习都很努力,他快上初中了,考试每次都得第一名呢!我差一些,只考了第五名。今年又有城里来支教的老师,我们已经在学英语了……”
  秦楠走过来蹲下,手里拿着一件粉色的新外套,背后有白雪公主的图案,亦如突然想起儿时秦楠送给自己的那件羽绒服。
  “你应该能穿哦,这是叔叔送给你的。”
  四妹赶快站起来,看了看亦如,见亦如同意,于是害羞地抿嘴接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天色太晚,四妹要走了。亦如和秦楠穿上衣服要送她回去。四妹赶快摆手:“外面太黑了,山路不好走,不要送的。”
  又指了指门外竹林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对亦如说:“那是弟弟,他有点害羞,让我给您问好,苞谷就是他烤的。”
  秦楠又回屋拿出了一些文具和药品,还有一个装满了钱的信封, 嘱咐四妹拿好。四妹说什么也不肯要,拉扯中眼泪都流了下来。见亦如和众人执意要她收下,才认真地谢过秦楠,依依不舍地离开。孩子一步一回头,直到消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亦如久久地站在村长家的大门口,不肯进屋,秦楠陪着她,发觉亦如哭了……
  抬头时,满天星斗,一条璀璨的银河在苍穹。
  在山顶的两夜,大家都被村民朴实的真情感动着。一个男孩儿爬上了高高的大树,捅了一个大马蜂窝送到村长家,给大家吃油炸蜂蛹。晚上的餐桌上出现了一盘小鱼小虾炒辣椒,听说那是几个光膀子的男孩儿到溪流旁,在深秋已冰冷的水里抓来的。怕外来的客人不习惯, 壮实的村民,用毛竹连夜搭起了一座全新的厕所……
  这些孩子和大人不会讲煽情的话,他们用微小的举动表达着感恩的情愫。虽然沈亦如和秦楠是来帮助他们的,可谁能说施助者的心灵没有同样受到净化和升华呢?
  正如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 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第三天天明时分,队员准备回程。到了儒木镇,秦楠告诉领队张秘书长,从这里他将回趟北方老家。对方欣然同意,秦楠望了亦如一眼。
  车到了机场,亦如说由于有其他事务自己将在此转机,不和大家一起回菲城。秘书长不多问,只是嘱咐她要多注意安全。
  拨通了秦楠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阵轻快的笑声:“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回头看看!”
  身着风衣,立起领子戴着宽大墨镜的秦楠就站在机场问询处旁边的特产专卖店前,样子酷酷的,挥了挥手中的手机。
  4
  仿佛又回到了梦里,模糊的一场噩梦,纵使有人摇晃呼喊,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上火车,亦如就开始沉默。
  软卧的这一个包厢只有秦楠和亦如两人,这次是两个下铺。故乡还是没有机场,只是进入山区的高速公路开通了,绿皮火车也换成了电气化列车。
  正值深秋,第一场雪还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野,如同没有捡拾的棉花。一方高远的蓝天下,金色的阳光斜射在斑驳裸露的深褐色土地、干枯的草坡枝桠和缺乏生机的民居,明媚却无力。
  这一幅平凡的北方冬日图景在车窗外闪过,亦如却看得沉迷。 夜深了,两人和衣躺下。多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两人就是这样相对而卧。离家快 20 年的女孩儿,如今重归故里。知道她此刻必有万千心事,秦楠也不打扰。
  下了火车,亦如拿出墨镜戴上,秦楠给她摘下来,没有这个必要。的士停在一处幽静的小楼,门口还有站岗的武警。秦楠带着亦如走了进来,指一指温暖的灯光:“这就是我的家了。” “到你的家里,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我的父母正好也想见见你,没有外人。”
  门开了,一位慈祥的老伯打开门,见到秦楠非常高兴,回头喊: “老伴,小楠回来了,快出来啊!”
  秦楠的妈妈也迎出来,秦楠眉眼中的清秀来源于妈妈,看得出老人家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接到了儿子回家的电话,老两口和保姆忙了两天。自从儿子离家,老两口从首都回来,日子一下子就悠闲起来。吃饭时,亦如一言不发,老两口也不多问,只是和儿子聊聊他的工作,告诉他一些亲戚里道的事情。
  晚餐特别可口,道道都是秦楠母亲亲手烹制的,都是亦如思念多年的味道。此刻见秦楠一家父慈母爱,亦如又涌上很多感慨,眼泪蒙上眼睛,好歹没有流下来。
  晚饭后,收拾妥当,吃完水果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秦楠带着亦如起身离开。秦楠的母亲把儿子拉到卧室,低声说着什么:
  “小楠,应该……”
  “算了……”
  出来时秦楠母亲眼睛红了,拉住了亦如的手。
  “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小楠也……”秦楠父亲赶快拉扯她的衣服,老太太抹抹眼泪,“我们全家对不起你!”
  秦楠怕母亲说得太多,赶快搂住她:“妈妈,我们还会住几天,天天都会回来。”
  老两口赶快回答,好好,盼着你们天天都回来。第二天,哥哥把车借给秦楠,两人故地重游。
  走进三贤峰公墓,在一排排大理石墓碑里,亦如看到了父母的墓碑,立碑人是孝女沈童。19 年前,自己离开时记得母亲被葬在后山的山坳,靠近一条小溪,和父亲的一件棉衣合葬,如今怎么已经迁到城市公墓?
  “我听我哥说,8 年前因为开发用地,你舅舅打算为你父母迁坟。可是他们没钱,你母亲的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前年我从国外回来,帮叔叔阿姨买了这块墓地,以你的本名立了这块碑。希望你回来时,可以和父母团聚……”秦楠挽住亦如的胳膊。
  亦如已泣不成声,扑到父母的墓碑上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了,所有被强烈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千言万语化成恣意的眼泪。她死死搂着冰冷的石头,好像这就是父母曾经温热的怀抱。
  她的手指深深地抠着,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号,似在乞求又似在倾诉……
  秦楠实在不忍心看她,眼泪也夺眶而出。从车尾箱中拿出早准备好的花篮、贡品和香烛,秦楠帮亦如摆在父母墓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不知道哭了多久,亦如才慢慢缓过来。只觉得内脏都涌出喉咙,
  一口就吐得出。给父母磕了无数个头直到没有力气,亦如又点了一炷高香,满眼泪痕地看着香火一点点燃尽,然后,在秦楠的搀扶下,蹒跚地站了起来,又鞠了几个躬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你哥怎么知道我父母要迁坟呢?”亦如轻声问秦楠,秦楠一边开车一边讲述往事——
  原来,秦楠随父母回到家乡后,和亦如失去联系,不知她是否会和家人联系,所以多次到她舅舅家打探,顺便探望亦如的姥姥姥爷。几年后,老人先后去世,葬礼秦楠都参加了,还忙前忙后帮助料
  理。亦如舅舅的身体也不好,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亦如表妹读书也需要钱。因为舅舅两口子都会做饭菜,秦楠就介绍他们到哥哥的饭店工作。表妹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孩子都一岁了, 现在一家人都过得不错……
  亦如万千感慨,满心感谢。
  她握了握秦楠的手,继续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5
  车子驶出市区,十几分钟后秦楠把车停在一间工厂门口。这里好是开发区,旁边是一排排厂房。“亦如,你猜猜这是哪里?”
  亦如猜不出。秦楠笑了:“这是你的家哦!”
  这里怎么是自己的家呢?亦如从车里下来,那个垃圾堆呢?那个山坡呢?自己家的房子呢?
  秦楠指点各处帮亦如介绍,原来,随着城市发展,小城的土地也升值了。国家重振北方老工业基地,越来越多的工业企业恢复了活力,地处边境的亦如家乡,外资不断涌入,这里成为全国有名的河口工业经济开发区。
  垃圾山移除了,亦如的家也就一起拆了。
  车子又开到河滩旁的育才小学,学校竟然还在,可是老校舍早就不见了影子,如今这里是一所现代化设备齐全,师资力量雄厚的私立中学,赫然挂着“育才国际实验中学”的牌子。
  学校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不知哪个班级的调皮蛋接话头引起一阵哄笑和欢呼。操场上体育老师带着学生做拓展训练,所有的孩子蒙住眼睛排在一起,靠信任和合作摸索着去捡挂在旗杆上的矿泉水瓶。二楼有间教室传来悦耳的歌声,那是合唱团在排练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主题曲。
  总是点着煤炉,用黝黑的大铝壶咕噜噜烧开水的传达室不存在了,取代它的是建在大门口、宽敞明亮安装了电脑监控设备的保安室。
  那个总是透过小气窗,色迷迷盯着女孩儿的刘大爷也不在了,取代他的是身着制服训练有素,目光如炬的保安。
  亦如看着学校气派的校门和层层叠叠的教学和寝室楼,默默祈祷曾经的校园悲剧不要再上演,永远不要再上演……
  晚饭,秦楠带亦如到哥哥家开的饭店。
  这十几年来,秦栋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开了100 余家连锁餐馆,除了韩国和东瀛的加盟店,去年还把生意做到非洲,在约翰内斯堡开了一家地道的中国餐馆,陈承接高档的宴席之外,牛肉面和饺子外卖都忙不过来。因为已经在法国市场受到好评,今年就要全面进军欧洲市场了。昨晚秦栋夫妻两人在外地,今天临时赶了回来。
  嫂子于荷如今已经奔五,体态愈发“丰富”,说话却还是爽朗坦诚。晚饭时她反复打量亦如,啧啧称赞:
  “这就是当年那个冬天也不穿棉袄的小姑娘啊,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啦,真是在马路对面走来也认不出!”
  “你也说,都 20 年了,人家就不长大啊!”秦栋嗔怪了她一句。亦如笑而点头:“嫂子过奖。”
  于荷又说:“你和秦楠这么多年能再相遇真是缘分啊。人这一生逃不出个情字,有缘分要珍惜!秦楠和秦栋哥俩都不想随老爷子当官,我们做餐饮,没借他老人家什么力。全家都指望秦楠接班,他却坚决要去大学当老师,而且跑到澄洲!他都是为了找你啊,这孩子这些年心里苦啊,放不下。”
  秦楠赶快敬一杯酒给大嫂,于荷一仰而尽,低头时眼泪流了下来:“你们两个孩子可怜,老天爷太折磨你们了……孩子,我们这个家欠你太多了……”
  “少说几句吧!”秦楠的大哥看了老婆一眼。
  “对!现在你们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事儿了……以后别分开了, 答应嫂子吧!”于荷擦擦眼泪,笑着望着两人。
  亦如实在听不懂嫂子的话,为什么秦楠的母亲和她都说对不起自己呢?
  “因为没和你商量,所以还没告诉你舅舅舅妈。”秦栋双手捧杯也敬了亦如一杯,北方汉子话不多,都在酒里。
  “谢谢你们对我家人的帮助,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你们!”亦如起身要下跪,众人都表示应该的,千万别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