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秦氏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不但全无喜色,反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般好……”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抬头,一向带着轻愁的眉眼间俱是厉色:“你……你要气死我么?!我就觉得怪道,怎么你死活要结永胜侯府的亲事,你说……你是不是为了我跟你梅姨,才听任她摆布,要嫁那个绣花枕头的?!”
锦鱼从未见她娘如此表情,手上捏着的罗汉杯一滑手,咕噜滚下了桌,“哐当”一声摔成几片,她吓得抽了抽脚,忙道:“不是不是,娘……我这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占了大便宜了。”
却见秦氏泪如雨下,哽咽道:“若非如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跟我提过!小鱼,我是你娘,我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受这遭罪,看着你明明样样都比别人好,却样样都不如别人,我这心里比钝刀子割肉还痛!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为了我,你嫁了个没用的女婿,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省得拖累了你的好!”
锦鱼急得忙站起身,冲到堂屋门口,看了看左右,见只有幽菊站在门边,别的丫头都不见影子,忙让幽菊守着,别叫人靠近。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走到秦氏身边,低声道:“齐大非偶,反正我也够不上敬国公府的高枝,拿这个功劳替娘跟梅姨脱了籍,不是皆大欢喜么?!”
不想这话根本没安慰到她娘,就见她娘浓密的睫毛底下流出眼泪来,顺着雪白的面颊,泪痕一道道不住地滑落,直达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嘴唇痛苦地轻轻颤动着,那些眼泪无处可去,似乎都流进了她的心里。
锦鱼只觉得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害羞,冲口急道:“娘……我就瞧中了江三郎。他有用没用我都只想嫁他。并不是为了娘。”
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不是后悔这桩亲事,而是后悔当初把两个条件绑在了一处。如今跟她娘倒说不清楚了,白让她娘替她操心。
秦氏的哭声终于顿了一顿,可过了片刻,又继续呜咽个不停。
锦鱼急得无法,觉得胸口的痛苦得都要裂了,终是忍不住吼道:“你若真怕拖累了我,如今拿了放奴书,不如就回去洛阳庄好生住着。许夫人也是因为我说你会出府,才答应的。”
哭声终于停止。
再不停止,锦鱼觉得自己的心口就要梗坏了。她扶着她娘进了屋,拿出手绢给她娘拭泪,又替她娘倒了杯茶,见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便朝外喊幽菊,叫她去打新的热水来。幽菊答应着去了。
这边秦氏抽着鼻子道:“我等给你送了嫁,再出府,成么?”
锦鱼笑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刚才许夫人跟我说日子订在四月十二。刚刚好六个月。”
秦氏呆呆瞪瞪睁圆了眼,半天才急道:“这么快?哪里来得及准备嫁妆?不对呀,那你四姐姐呢?难不成要你先嫁?”
锦鱼想都没想,道:“四姐姐跟我同一日出阁。”
不想秦氏像只受惊的虾米般蹦了起来,跳下炕就往外冲,吓得锦鱼伸手去扯她的腰带,死活拖住,问:“娘这是怎么了?”
秦氏满脸通红,红到发根,连头皮也成了虾皮色,本来就红肿的眼睛,更是赤红一片,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鼻翼翕动,嘴唇气势汹汹地道:“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本来你就处处比锦心差一大截,同日成亲,是怕别人不比着你们两个么?这不是叫所有的人都瞧你的笑话!不成,我绝不同意!”
锦鱼双手环抱着秦氏的细腰,头埋在她的背上,能听到秦氏因为太过愤怒而血脉偾张的心跳,眼圈也慢慢红了。
她知道她娘是在替她委屈。
两人明明生日不过差三天,可处处都是天差地别。
她跟锦心同时定的亲事,上门的客人们十之八九只知道送锦心重礼。
便是家中姐妹,送她们两个的东西也是厚薄分明。
大姐锦熙送了锦心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还有大大小小十二只平遥推光漆器。送她却是区区两匹松江白棉布。
二姐锦芬送了锦心一幅前朝名家真迹书法。送她的却是一幅不知道哪里买来的童子牧牛图,还没她自己画的好。
三姐锦兰给锦心的是一对哥窑刻花缠枝莲梅瓶,送她的却是一只寻常窑口的陶笔洗。
这也罢了。她也没送过这些姐姐们什么东西,人家肯送她,无论什么礼物,她都是感激的。
她只生锦柔的气。锦柔送了锦心一只白狐皮昭君套,却故意送她一对绣花枕套。
当时大家都在许夫人处,锦柔还怕她不明白其中典故,刻意道:“哎哟,姐姐将来家里也不缺绣花枕头,我原该送个别的,该打该打。”
众人只觉得风趣都哄堂大笑,她恨不能上前打锦柔一个耳光,却又怕节外生枝,妨碍了给她娘脱籍。
要说她完全不会跟锦心比那是假话,可也不会自怨自艾,她有属于她的福气。
“亏得娘当初把我带到了庄子上,叫我从小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不然在府里,天天跟她比着,便是娘不气死,怕我也早气死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反成病。说出来,也就没事了。
就感觉秦氏浑身的怒气散了些。
她忙又接着道:“我有我的福气。不说别的,我姑爷就比她姑爷长得俊。”
这话一出,秦氏忍不住返身拍了她一巴掌:“你越发没脸没皮了!这话也好意思说!”
到底没之前那么生气了。
锦鱼把头埋进秦氏颈窝,格格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江凌,她就心情愉快。
就算出嫁的排场被锦心他们比下去,她也不在乎。
何况,虽然同日成亲有点奇怪,但她还是想尽早出嫁,这样她娘也能尽早离开侯府。
她跟锦心,反正这辈子都注定要被各种比较。
不同日成亲,别人就不笑话她了么?
这些个别人她也不知道谁是谁,笑不笑她有什么要紧的。
可无论她怎么劝解,秦氏虽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仍是一口咬定不同意她跟锦心同日出嫁。
第10章
早一天晚一天出嫁,根本不重要。
只是她先前答应了许夫人,现在再反悔,许夫人肯定要怪在她娘头上。她娘虽然成了良民,也是人家的妾。还是个不受宠的。她们回来这么久,她爹一次都没来过浅秋院。两边真吵起来,许夫人就是山中之王大老虎,她娘就是可怜的小白兔。老虎要咬死白兔,简直就是呲呲牙的工夫。
就听她娘怨恨道:“女儿家一辈子,也就做新娘子这一日是最尊贵的。便是那砍柴的淘糞的,女儿出嫁,也得凤冠霞帔,吹吹打打,全家子捧在掌心里一回。你出生时,洗三礼也没能办成,如今要成亲了,她又要夺了去!这可是一生一次的机会!”说到后来,想起伤心往事,又满脸泪痕,声音哽咽嘶哑,鼻子吸气都不通了。
锦鱼忙抽了细纱手绢递给她娘。
秦氏接过,拿绢子捂了脸,擤了擤鼻涕。
锦鱼想想,她娘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果她跟锦心同日成亲,肯定人人都围着锦心转,就像当年,她们两个前后脚出生,谁会在意她的存在呢?
可这样做对许夫人和锦心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四月只有两个好日子的鬼话,她是不信。
她又不是非要四月成亲,五月六月七八月,不成么?
她思忖片刻,答应去找许夫人换个日子。
秦氏才总算放下这件事,转头把放奴文书捧在心口,摩挲个不停,脸上更是泪一行,笑一道,嘴里念叨个不停,不是说对不起她,就是欣慰她长大了,知道孝顺,又夸自己当年决定英明,带她离开了侯府,不然过去十五年都要一直被锦心踩在脚下。一朝成了自由人,也难怪她激动得有些疯魔。
锦鱼看着也觉得鼻头酸楚。
她早日成亲,让她娘能安心回到洛阳庄,不再需要对许夫人卑躬屈膝才是正经。
等秦氏稍微平静下来,她忙劝着赶紧给梅姨写封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又叫豆绿取五两银子去厨房加菜。
豆绿一路小跑着去了。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豆绿回来,一进门,锦鱼就见她小蒜头鼻子皱成了一只小笼包。
锦鱼忙放下她娘给梅姨写的信。
自打她把救小公爷的功劳让出去,豆绿这丫头就一直心气不顺,觉得她吃了大亏。
虽然她拿大道理掰开揉碎地劝了几回,这丫头还是觉得锦心跟许夫人不要脸,抢了本来该属于她的国公世子夫人之位。时不时地摆出一张臭脸来。
她便好声好气地问豆绿出了什么事。
豆绿朝她瞪了几个白眼,拧着身子,跺着脚怨气冲天道:“我才到厨房,说要加菜。厨房上上下下的婆子媳妇们却说咱们怎么没半点感恩之心?只顾着自己,要加菜,也该先给四姑娘和夫人。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呀!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说四姑娘说了,姑娘自小长在庄上,京中无人知晓,太过可怜,因而提出要跟你同日出嫁,好叫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侯府还有一位五姑娘。夫人觉得四姑娘友爱姐妹,十分懂事,也说可怜姑娘受了这么些年的苦,要叫你亲事上好看些,因此大慈大德,特地求了老太太跟侯爷,给姨娘脱了籍。好嘛,我一路回来,就听这事全府都传遍了。人人都夸四姑娘人美心善,夫人仁德贤惠。明明是她们无赖……”
“住嘴!”锦鱼急忙呵斥道。隔墙有耳,这院子里新来的四个丫头,老太太锦心院子里各来了一个。许夫人那边来了两个,一个搁在她身边,一个搁在了她娘身边。
豆绿说话嗓门又大。不定怎么就传出去了。她既然已经答应了许夫人跟锦心不往外说,就得守信。
秦氏却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呆愣愣地,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坐下,嘴里低声念叨道:“原来如此……好个贤良淑德的夫人……”
锦鱼大惑不解,却见她娘总是笼着半分轻愁的眸子莹光闪动,脸上雪白一片,嘴唇却咬得通红,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她忙打发豆绿道:“你不许再胡说,到门口守着,别叫人偷听了我跟姨娘说私房话。”
豆绿嘴上能挂油壶,脚步噔噔噔地出了门,把堂屋门关上了。
锦鱼这才转忙问她娘是什么意思。
秦氏满脸慢慢泛起怒红,道:“我……我怎么这么傻!我竟还当她是个好人!原来……她便是做了那龌龊事,也有法子,拿它来给自己挣个好名声!她欺负我不够,还要叫她女儿同样法子的来欺负你!简直……实在是欺人太甚。”
秦氏不会骂人,气得浑身都在抖,嘴里却骂不出半句脏话来。
许夫人踩着她们母女,拼命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这行为,锦鱼也恶心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伸手摸了摸胳膊,却听她娘道:“当年的事,我天天只知道怨恨侯爷,如今想来……侯爷固然可恨,怕跟她也脱不干系!”
原来当初秦氏想要给锦鱼办个热热闹闹的百日宴,比肩锦心。侯爷便骂秦氏心比天高,嫡庶不分。
秦氏只觉得委屈死了,一气之下,便把心里的怀疑吐了出来。说嫡难道就可以害庶吗?她生产时身边连个稳婆都没有,若是怀相不好,只怕会一尸两命。这分明是许夫人故意指使的。
侯爷却道这件事许夫人早就解释过,是那稳婆自己贪杯。谁能算到她娘正好那日生产?不过是巧合。又说许夫人心地善良,向来贤淑,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还警告她娘不许再疑神疑鬼,说些闲言碎语,污蔑夫人的清白。
秦氏见景阳侯完全站在许夫人一边,对她们母女的委屈半点不放在心上,伤心难过至极,便赌气叫他走。
景阳侯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道这是侯府,是他的地盘,要走也是秦氏走。
秦氏气得发疯,抱着锦鱼赌气真要走。
景阳侯不肯示弱,就叫人立刻备车。
两人吵到这个地步,自然闹得全府都知。
许夫人便派了王妈妈来看怎么回事。
王妈妈听说是为了当初接生的事,便硬拉着秦氏去了古香堂,说让许夫人亲自给秦氏解释解释劝和劝和。
秦氏到了古香堂,许夫人便没再让她跟侯爷碰头,两头劝。
最后许夫人跟秦氏说,侯爷一意要送秦氏走,她实在劝不住,让秦氏先离府,等侯爷气消了,她再好好劝劝侯爷,接她们娘俩回来。
秦氏见景阳侯动了真气,虽然心都委屈碎了,但想着锦鱼还不足月,怕她真在庄上长大,日后找不着个好亲事,毁了一辈子,便想服软了。
许夫人却叫秦氏放心,说景阳侯不过是赌一口气,过几天便舍不得了。
退一万步说,锦鱼要真在庄上长大,她这个嫡母也不会不管,定会替锦鱼找门好亲事。
哄着连夜把秦氏跟锦鱼送出了府。
这一走,便是十五年。
这么多年来,秦氏从来没恨过许夫人,恨的只有景阳侯一个。
锦鱼听了这段往事,虽然也觉得许夫人当年的所谓两头劝和多半是两头挑火,但也不觉得她娘恨错了人。
说到底,若她爹真想要她们两个回来,打发人来接就是了。十五年不闻不问,跟许夫人可没什么关系,难道是许夫人绑着她爹,不许他来么?!如今她们回来,她爹不也仍是不理不睬的?就当没她们两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