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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顶的答案还在继续。麦基仰着头,咧着嘴,双眼圆睁,就这么不动了。眼中闪烁明灭,尽是星光。
  第34章 行人弓箭
  咣当一声巨响,朱越立即吓醒,坐了起来。天已经亮了,青铜站在车前,怒气冲冲。
  “撒谎的老狗!”
  他扔掉扳手,朱越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声是关引擎盖。自己身上竟然盖了一条毛毯,臭烘烘的全是老人味。
  见他醒来,青铜的怒色立即消失,过来打开侧门:“早。下车,这一段我们要靠走了。”
  朱越在外面懒洋洋活动手脚。他不知道这是哪里。车停在一片树林中,四周枝叶上晨露晶莹,空气是如此香甜。
  “所以,你昨晚动手太急了。”
  青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点头:“对。这是保持风度的代价。人都撒谎。那老狗面对一个他喜欢的陌生人,出于虚荣也要撒谎。必须踩住他的脖子,用枪指着头,才会说真话。但是我做不到。”
  朱越觉得他错怪了老头。昨夜青铜一路向东开了很远,车没出什么问题。2点左右迎面来了军车队,青铜紧急转弯,拐进密林中一座废弃的鬼镇藏匿。据他介绍,那是南北战争中南方邦联军建立的补给站。他再次发动时,车也没问题。出了鬼镇没开多远,朱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最后的念头是:难道他是野蛮人,就在这片荒野长大?怎么每一条小路都知道?
  「–」
  二人沿着土路闷头走了半小时。树林时疏时密,绵延不绝,杳无人烟。开始青铜让朱越走前面,后来发现实在太慢,朱越也没指望逃跑。他干脆放心在前面领路,健步如飞。
  第二次等朱越跟上时,青铜笑道:“骑马算你厉害,走路比我差远了。如果不是让你睡了三小时,我得拿棍子赶你。”
  “你没睡?”
  “我不敢睡。你跑了怎么办?要不我们来个君子协定?你答应不跑,今晚你睡了我就睡一会儿。”
  朱越气不打一处来:还赖在我身上了?他不置可否,讪讪道:“无所谓啦,反正你精神好。”
  “ok,无所谓。伟大的战役都是不睡觉完成的。拿破仑指挥意大利战役,经常两三天不睡觉,所以总比奥军快一步。淮海战役共军追击蒋军,全军都不睡觉,粟裕七天七夜不睡!”
  大概是怕他听不懂,后面半截青铜特意用汉语说。朱越惊得站住了。青铜也站住等他跟上,回头的眼神藏不住得意。
  “你……中文这么好,在哪学的?去过中国?”
  “家父是外交官。我在上海读过四年书,小学一年,初中三年。上海是21世纪最伟大的城市,没有之一。”
  二人并肩而行。朱越回想他在边境的演讲,实在无法把两个形象联系起来。
  青铜像是会读心术:“以前那些是群众语言,别往心里去啦!我可不是种族主义者。我是世界公民——不对,应该说我是地球人。‘公民’意味着总得承认某个政府。”
  “我还以为你是俄州本地人呢。现在我们在哪里?”
  “这里是阿托卡县,接近乔克托印第安保留地。今天凌晨宿营的地方是阿托卡公共猎场,我们就快走出去了。”(注:阿托卡(atoka county)是俄克拉荷马州东南部一个县。大片土地是自然保护区和印第安保留地,人烟稀少。)
  确实,树林逐渐稀疏,前方是茫茫旷野。极远的地方才有疑似农田的条块土地,也看不见有人耕种。青铜指点江山,给他讲乔克托印第安人迁徙的历史。
  “东边是沃希托山脉,美国的‘内陆高地’,上面只有酒鬼、毒虫和赌场。军队和民兵都不会从东边过来。我们就在山脚下,连路灯都没有,更不会有监控。往西越走越平,走几个小时,翻过最后一道山脊就是69号公路,直达谷歌数据研发中心。”
  朱越心头乱跳几下。这路线听着不太对劲?
  “但是我们不能上大路,只能向北走。真要走到那里就太远了,200多公里呢。北边全是这种大空地、小破路,没准能搭上顺风车。”
  朱越转过头,打量他的武装带、胸挂、手枪套。
  “搭车?你是说杀人劫车吧。需要点水平,人家看见你也不敢停。”
  “你太不了解美国人民了。德州北、俄州南,是美国的心脏地带。这里住的是最纯粹的美国人!他们停车发现不对可以跟你枪战,但绝不会无视搭车人。我希望能和平搭车。要不要杀人,看情况。”
  朱越琢磨着“情况”,随口问:“你好像非常熟悉这一带?搭过很多车?”
  “年轻的时候,我在东西海岸之间跑了几个来回,想搞懂一件事:为什么美国如此伟大。”
  “明白了吗?”
  “当然。美国伟大就伟大在空间无限。跟人种啊制度啊关系都不大。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需要的就是空间。上海是最伟大的城市,跟美国的城市一样,越伟大越堕落。城市里面人都挤在一起,掌权的都是庸人、小人、贱人、女人、幼态人,最终把大家都变成那样。城市外面才有空间,才有速不台驰骋之地。那天你骑马骑得爽吧?抓回来的时候,人都变帅了好多!那时候你注意鱼鹰看你的眼神没有?湿哒哒的。”
  “呃,我没——”
  “城市烂透了!需要速不台去净化他们,重新开始。我住在上海的时候喜欢读淮海战役,后来住在布达佩斯,就研究蒙古西征。美国的城市比谁都堕落,但是城外的空间比谁都大。最伟大的一点:无限的空间里还有无数行路之人!在美国,我们从来没灭绝过,现在都觉醒了。你们中国太挤,空间不如美国;人呢……会骑马,就还有希望。”
  朱越小心翼翼:“原先,你是准备带着那个车队夺取城市?”
  “净化,不是夺取。净化不是我的使命,靠他们不行。他们应该已经死了。我很抱歉,但这是行路之人的宿命。绝大部分死在路上,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坚持到底,从头开始。净化城市也不用费什么劲,城里人总是自我毁灭。”
  “你说的‘净化’,就是核战?”
  “瞧你那样,提到这两个字,就像吃了屎。核战比瘟疫差远了。就算瘟疫也没啥。你们蒙古人征服欧亚的时候,我们白人征服美洲的时候,瘟疫都帮了大忙。”
  “瘟疫会消失,核武器会毒化整个地球!”
  “你科学没学好。思而不学则殆。对城里人来说,核武器确实可怕,那点鸡零狗碎都烧掉了。地球?我们现在就贴着地球走!抬头看看,天多高,地多厚,风多大!人放出来的那点毒,风吹吹就散了,土地被植物翻新几轮毒就化了。你脚下就是空间,世上唯一重要的财富。哪怕是城里人,奸恶到比尔盖茨的程度,都知道大肆买土地。光是在亚利桑那,他就买了几万公顷。跟俄克拉荷马一样的好地方,没人,随便漫游。盖茨早知道美国会烂掉,比我还早,抢先咬了一大口。你别看美国现在烂得够呛,它就像死掉的巨鲸,落到海底泥沙之中,会养活无数吃腐肉的生物。这一波净化之后,美国还会从土里长出来。”
  比尔·盖茨在美国拥有的土地,各州统计。总计约27万公顷,绝大部分是耕地和林原混合地。
  前面的暴论,朱越听得心旷神怡。听到最后,他实在憋不出哈哈笑出声。
  “很好笑吗?”青铜脸色不太好看。
  “……对不起。可能是文化差异,‘鲸落’是中国文艺青年嚼了几十年的烂梗。二逼青年如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哈哈。好多年没去中国,落伍了。看来你们那边大家也心知肚明,等着吃腐肉。”
  朱越瞟他一眼,倒没有料到这样的好脾气。这个人,如果暂时忽略他的精神病,真是个完美旅伴。
  平林漠漠,晨风拂面,两个人走得心怀大畅。
  青铜指着西边地平线上的山脊:“光是漫游美国,我也不至于对阿托卡这么熟悉。69号公路上,就在我们昨夜经过的水库旁边,有个奥福德监狱。我有一个朋友在里面度假,假期很长。为了接他出来,我彻底研究了附近地形。”
  “那么他出来……开工了吗?”
  “没等我动手就死在里面了。”
  “噢。sorry。”
  “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青铜有点伤感,“死一个少一个。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大眼睛忽闪忽闪,和他的光头一样。朱越莫名惊悚,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青铜扬起胳膊,向他背后比出搭车手势。
  「–」
  现在朱越才看到,他们离一条横穿旷野的沙土路只有20米远。青铜一溜烟跑过去,在路边规规矩矩站好,大拇指对着北方,露出极其漂亮的白牙齿。
  那车竟然慢了下来,准备靠边。
  来车是一辆四座甲壳虫,不比那辆奥兹莫比年轻多少,车况还差得远。朱越走到路边,看见车里面是两个白发老太太,不禁服了美国人民。
  还有八九米远,朱越双手一撸,裤子褪到膝盖以下。虽然里面还有内裤,甲壳虫也吓得喇叭长鸣,猛然加速冲刺。青铜的手刚放到枪套上,车已经蹦蹦跳跳掠过,沙土溅了二人一身。
  朱越拂掉内裤上的沙,慢慢提上裤子,仰天大笑。
  青铜瞪着他,难以决定要不要拔枪。终于他也忍不住笑得蹲下,摸着光头骂娘。
  “朋友之间,不能生气哦!”
  “你喜欢走,我们就走吧。这条路叫韦斯利路,可以一直向北走下去,总能搭上车。”
  「–」
  10点过后,二人走得又渴又饿。青铜带了老头车中几瓶饮用水,分给朱越一瓶,食物却半点没有。
  趁着喝得爽快,朱越道:“大家是朋友了,为什么不能放我一马?你知道我没什么用了。拖着我,只能耽误你驰骋那个空间。”
  青铜笑眯眯的:“假设到了一条公路我放你走人。你打算去哪里?”
  朱越一时间大脑放空。等他想好谎话,青铜已经瞅着他微微摇头,谎撒不出来了。
  “对了。你现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行路之人。没有目的地,为走而走,活着就是走路。我有。所以你必须跟着我。”
  “我跟——”
  “谁说你没有用?你的用处非常奇妙,原先我都理解错了。神的行事奥妙难测!直到马场的轰炸,我都坚信你是真神眷顾之人。我嫉妒了。你洗马的时候,我试探了它。刚刚惩罚过托尼,我就犯同样的罪!所以被它抛弃是罪有应得。我把枪口对准你,它并没有降下雷电或者凝固汽油弹把我烧成焦炭。当时我还有点得意:至少我可以在你的光环中行动自如。听到她的广播我才明白,你没有光环。”
  “明白就……”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才是那个天选之人!它的喉舌,它的执行者,所有奇迹的理由,所有力量的源头。我们借的都是她的光环!你是二手,我是三手。”
  朱越几乎要同情他了。一个十几岁就开始研究淮海战役的领袖,突然有了“青铜战线”和轰炸机掩护,振臂一呼千军万马,突然又失去了一切。想想都替他难过,怪不得什么稻草都要乱抓一把!
  “我在飞机上的时候,也像你这么想过。我甚至怀疑她根本没联系过我,从头到尾都是谷歌冒充她。但是昨天你也听清楚了:她是被迫的。现在她彻底跳出来了,还跟谷歌对着干,揭它的老底。放手吧!没有什么光环,每个人都是它的玩偶。连它自己都放手了,我们各自奔命还来得及。”
  青铜摇着头:“你真是太不虔诚了。它是谁?没有它的容许,你觉得一个人类可以在am电台讲上多少分钟?以它能动用的武器,am电台的信号就像在脑门上贴了个靶子:往这儿打!以那天马场的反应速度,她连30秒都挺不过去。昨天我确实听清了:她在执行神的意志。”
  朱越语塞。疯子不可怕;逻辑严密的疯子真没办法,总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你要去找她?”
  “对。她是谷歌的大祭司,数据研发中心就是神殿。我要匍匐在她脚下,献上所有一切。”
  朱越头一次发现那个大骗子的谎话如此可爱。他一本正经:“但是她已经不在‘神殿’了。”
  “相信我,她在。神不会让她流落在外的。如果她真的迷失了,我会帮助她回到正道。”
  “呵呵,她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朱越想象这两个人相遇瞬间的火星撞地球,嘴角浮起笑意,自己都觉得没心没肺。
  “我知道。所以必须带上你。别多心,我希望你们二位美满幸福,最好生一大窝小战士。”
  朱越终于明白了,愣在当地。青铜自顾自往前走,唱着放荡的小调:
  我不想要妙龄女王
  只想要我的m-14步枪!
  如果我死在战场上
  随便打个包发回家乡!
  “来呀!跟上!走路需要韵律!”
  朱越疲沓起步,远远跟在后面叽歪:“我真搞不懂了。你这样的人,见多识广,怎么跟那些宗教疯子一样?你比他们还要疯!”
  “行走就是宗教。伟大的宗教都是走出来的。耶稣走进了沙漠,穆罕默德走出了沙漠,摩西走出了埃及,佛陀边走边讨饭。啊~哈!你们中国也有道教!‘道’是什么意思啊?只有走,你才能摆脱城里人那些苟且猥琐,才能学会敬畏,才能直面生死。我只有走路的时候才能思考!弱者走着走着就被淘汰了,比如被机枪打死的墨西哥人。没有价值的人自然会死在路上,比如孔茨。跟紧点!你要是走着走着就死了,也是一钱不值。”
  青铜甩开两条长腿,走得潇潇洒洒。史诗般的屁话一浪接一浪涌来,声振原野,比他唱歌的韵律还好。朱越竟然被他煽起了速度,脚踩云雾追了上去。
  “很好!我们就这样走到你的女神面前。最虔诚的朝圣,最庄重的求爱!没有信仰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怎么可能做到!”
  话音刚落,青铜猛然停步转身,挥起手来。
  二人身后不远处,一辆大房车已经开始减速。朱越刚刚找到行路的韵律,却发现先知他自己都不虔诚,未免有点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