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支开许朗,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用薛克用发现那批劣质兵器。
虽然心中骇然,但韩昼却不敢耽搁,立刻叫来人,却又不敢大张旗鼓让兵部其他各司察觉有疑,只从库部司带了十来人,坐车迅速向武德坊赶过去。
马车已经跑得很快,因为速度过快,背上的伤处颇有些疼痛,但韩昼却兀自嫌弃马车跑得慢,大声催促:“快,快!”
库部司十多名小吏跟在马车后面,气喘如牛。
好在从功德坊前往武德坊并不需要穿过闹市,一路上却也是顺畅,但经过功德坊其他衙门之前,守卫看到一群小吏跟着马车飞跑,都是诧异。
武德坊北门前,左右各有四名卫兵,腰间佩刀,手拄长矛,虽然厚重的坊门敞开,但入门处却横着栅栏。
即使兵器库归属库部司管辖,可就算是库部司的主事,也不得乘坐马车入内,韩昼从马车下来时,好巧不巧,就看到武德坊北门里那条宽阔笔直的石道上,一队人马正向这边而来。
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甲胄,韩昼前两日在兵部刚刚见过,正是豫州营统领薛克用。
看到薛克用身后的车队,而且车上载着箱子,韩昼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发软,勉强打起精神,快步迎上前去。
薛克用带队到了北门处,立刻有卫兵上去拦住,要查验公函,韩昼也领着一帮小吏到了栅栏边上。
薛克用将公函递给卫兵查验,并没有下马,只是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栅栏外的韩昼,神色冷峻。
“薛统领!”韩昼勉强堆起笑脸,拱了拱手。
薛克用竟然连回礼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微点头,道:“韩大人怎么亲自前来?”
“薛统领是功臣。”韩昼笑道:“此番前来领取兵器,下官管着库部司,自然是要亲自过来帮着挑选。”
大唐十八州,各州设有刺史,其下则有别驾和长史两名副手,别驾协助刺史处理民政事务,而长史则是负责地方的军事及治安等事务。
各州的州营隶属于长史管辖,可是直接指挥地方州营的却是州军统领,州军统领负责军队的训练以及作战,不过没有刺史和长史的手令,州军统领却也不得擅自调动兵马。
此外各州兵马还设有监军,监军由北院派出,通常情况下,没有监军盖印的公函,地方州军根本无法领取到饷银和兵器。
薛克用是豫州军统领,豫州是帝国十八州中的大州,下辖九郡之地,所以这位统领大人拥有从四品的武将官阶。
韩昼只是六品主事,但毕竟是京官,而且还在兵部当差,所以拥有五品官阶的地方武将在韩昼面前实际上也要矮上一头,不过薛克用却不在他之下,示意韩昼在薛克用面前,也要自称下官。
“不必了。”薛克用语气生冷:“兵器已经领到,本将正要前去兵部谢过窦部堂。”
韩昼一看薛克用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远远瞧见许朗也跟着车队过来,正在向自己做手势,心下更是骇然。
武德坊的守卫是由武卫营的一名校尉领队,此时验查公函的正是那名校尉。
公函之上,清晰地写明了薛克用要领取的兵器数量,领取过后,必须要有各库令吏的印章,此刻那校尉只见到公函上没有任何令吏盖章,皱起眉头,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薛克用道:“为何没有盖印?”
“兵器尚没有领取,如何盖印?”薛克用淡淡道。
校尉看了那些车辆一样,车上载着兵器箱,薛克用却声称没有领取兵器,自然是睁眼说瞎话。
武卫营卫戍京都,这校尉虽然阶位远比不得薛克用,但对地方的州军自然没有丝毫的畏惧,而且职责所在,抬手指着马车道:“车上不是兵器?”
薛克用摇摇头道:“不是。你们若想知道是什么,自己去开箱查看。”
校尉皱起眉头,韩昼见状不妙,已经吩咐道:“移开栅栏,本官有话要和薛统领说。”虽然这里的守卫也都认识韩昼,但例行公事,韩昼还是亮出了印符,兵士移开栅栏,韩昼快步上前,向薛克用拱手道:“薛统领,借一步说话如何?”
他此时勉强装作镇定,后背却是直冒冷汗。
武德坊的守卫不是兵部的人,由武卫营设防,而武卫营恰恰是受南院节制。
南院是在武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设立,而大唐历代君王之中,武宗皇帝的功勋足以媲美开国太祖,南疆是在武宗皇帝手中被征服,而东北边的渤海国,一度成为威胁大唐最大的敌人。
那些以渔猎为生的靺栗人骁勇善战,大唐立国之后,注意力一直在南疆和西陵,将西陵纳入疆土之后,帝国的战略就一直是要征服南疆,对东北的靺栗人并没有太过在意,孰知靺栗人却趁机扩张,靺栗五部先是被统一,尔后在辽东攻城略地,甚至频频进犯大唐境内,等到大唐征服了南疆,靺栗人的渤海国已经成为了东北的小霸王。
武宗皇帝花了八年时间,最终让渤海国俯首称臣,在此期间,南院的决策可说是起到重大作用。
南院一开始是由武宗皇帝最亲信的军事将领所组成,是以在征服南疆期间设立的南院,就是以军人为主,直到武宗皇帝驾崩,南院里的官员清一色几乎都是军方出身,权柄极重。
后继之君登基后,对南院进行了一些改变,在南院安排了一部分文官,虽然起过一番波折,但后来的君王们也一直保留南院,而南院也一直还是以军方的力量为主。
从武宗皇帝开始,就将京都卫戍营交由南院统领,历任京都卫戍营的统领都是出自南院。
南院设立的第一天开始,就成为兵部的眼中钉,毕竟南院分走了兵部不少权力,这就是从兵部手中夺走本属于他们的蛋糕,而兵部的敌意南院自然是一清二楚,虽然大家明面上还算和气,但暗中却是势如水火。
南院控制的武卫营守卫兵部所辖的兵器库,这本是就是朝廷的手腕。
韩昼心里很清楚,一旦这些武卫营的人打开了箱子,发现巷子里的劣质兵器,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这些守卫定然会将此事迅速向南院那边禀报,南院一旦抓住这个把柄,自然会借机对兵部发难。
所以箱子是绝对不能打开。
薛克用见韩昼在自己面前谦恭异常,犹豫一下,终是翻身下马,韩昼见事情有转机,急忙抬手,请了薛克用到了僻静之处,虽然知道被一群人看见自己和薛克用窃窃私语不是什么好事,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勉强笑道:“薛统领,那些箱子……?”
“韩主事,本将是直肠子,不和你拐弯抹角。”薛克用淡淡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你总不会说不知道吧?你是库部司令吏,运进来的兵器,别人心里没数,你心里若是没数,那就真是个笑话了。”
韩昼轻声道:“薛统领既然不绕弯子,那么下官也就直言,这些兵器,你不能运走。”
“本将当然不会将这些兵器运回豫州。”薛克用冷笑道:“本将若是将这样的兵器分发给手下的弟兄,他们拿着这样的兵器去剿贼,和送死有什么区别?韩大人,你信不信,他们拿了这样兵器,真的有胆子直接来到京城告御状。”
“下官相信。”韩昼陪着笑脸:“薛统领,有许多事情,你不明白。这样说吧,此事事关重大,一旦真的闹起来,下官自然难逃其罪,可是统领大人必然也会被卷入进来,说句不好听的话,到时候薛统领能不能活着离开京都,那都是未知之数。”
第449章 粗中有细
薛克用并无动怒,反是笑道:“韩主事,你这话的意思本将还是有些不懂,能否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扭头向北门那边瞧了一眼,道:“你既然将我带到这偏僻处私谈,有些话就不必担心被人听见。”
“既然如此,下官不妨直言。”韩昼道:“薛统领自然打开过箱子,知道箱子里的兵器并不能使用。”
“何止不能使用?”薛克用淡淡道:“那是用最低劣的铁矿锻造,而且锻造的工艺比民间的铁匠都还不如,火候根本达不到,否则也不至于一碰就断。”低声道:“韩主事,你该知道,帝国锻造的障刀,有严格的标准,这些残刀不但品质低劣,而且偷工减料,至少三四把刀的材料才能打造成一把真正的障刀。”
“你说的没错。”韩昼道:“工部那边打造一把障刀,至少需要十二两银子,可是仓库里这些残刀,一把最多也就二三两银子,这还是往高了说,这样的战刀交给民间铁匠铺打造,不会超过二两银子。”
薛克用冷笑道:“看来韩主事对此事一清二楚。”
“清楚,很清楚。”韩昼道:“如果下官都不清楚,这些战刀根本进不了兵器库。”
薛克用目光冷峻,道:“韩主事,如此劣质战刀入库,朝廷可知道?”
“宫里确实不知道,甚至窦部堂对此事也不知。”韩昼看着薛克用,此时却颇为镇定:“可是若说窦部堂一无所知,也不准确。”
“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昼轻笑道:“窦部堂精明过人,他在兵部待了十几年,曾经也在库部司待过,库部司这点事儿,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这事儿他就算知道,也是装作不知道。”
“宫里不知,朝廷不知,窦部堂装作不知。”薛克用怪笑一声,道:“韩主事,你当本将是三岁孩童吗?”
韩昼摇头道:“下官没有和薛统领说笑。薛统领,兵器是工部军器司负责锻造,锻造之后,是由户部派人核对数目,最后收入兵部仓库,你自己想想,这事儿如果只是我库部司所为,能盖得住这么大的事情?”
薛克用一怔,皱眉道:“你是说,这事儿不但你库部司卷入进来,连工部和户部也有人参与?”
“否则我为何要劝说薛统领最好不要卷入此事。”韩昼平静道:“幸亏这批兵器还没有运出武德坊,一旦运出去,走漏风声,薛统领想置身事外也不可得了。”
薛克用神情冷峻,韩昼轻叹道:“薛统领现在应该清楚了,此事绝非你能插手其中。你是功臣,此次进京受赏,而且得到圣人的传召,如无意外,以后的仕途定然是一帆风顺。如果今日之事你能妥善处理,定然会得到朝中一位贵人的赏识,加官进爵那是免不了的。”
“韩主事,今日之事,可不只是本将一人见到。”薛克用盯着韩昼眼睛道:“打开箱子的时候,本将手底下的弟兄看到,你手下那些看仓库的也都看到。”
韩昼闻言,觉得自己的劝说已经有了作用,薛克用既然这样说,那已经存了隐瞒此事之心,微笑道:“薛统领手下的人,以薛统领的威望,自然能够封住他们的嘴。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事儿连你薛统领都不能卷入其中,更何况是他们?谁要是走漏风声,不但自身性命难保,恐怕连家人也要受牵连。至若我的部下,下官知道如何让他们闭嘴。”
“韩主事如此自信能够封锁消息?”
“只要你我联手,这事儿就出不了武德坊。”韩昼笑道:“你放心,你手下人只要守口如瓶,这边会给他们一笔封口费。”
薛克用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韩主事,此事牵涉到三部,卷入此事的人自然不少。本将很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三个衙门联手干下此等大事?你说的那位贵人,到底是哪位?”
“薛统领,恕我直言,关于此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韩昼认真道:“咱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将这些兵器运回仓库,然后下官亲自给你挑选最好的兵器,装运过后,你带着兵器返回豫州,一切都相安无事。下官可以保证,不出半年,你便可以得到升迁。”
薛克用叹道:“韩主事,今日本将发现了这些残刀,却替你们隐瞒,日后东窗事发,被圣人知晓,本将知情不报,这颗人头是万万保不住的。”
“你不用担心。”韩昼很有把握道:“这事不会被任何人知晓,而且不会有人拿到证据向圣人禀报。”
薛克用道:“本将是粗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摆在台面上。你说的贵人到底是谁,如果连他是谁我都不知道,本将又如何能确保此事不会东窗事发?你说本将会得到提拔,不瞒你说,本将还真想往上升一升,可是你说的贵人是否真的能提拔本将,只凭你三言两语,本将还是不能相信。”抬手摸着粗须道:“韩主事,本将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本将,这事情背后的贵人,到底是哪位?”
韩昼摇头道:“贵人是谁,自然不能从下官口里说出,这是规矩。薛统领如果不相信,半年得不到升迁,到时候直接来京找下官就是。”
“那时候找你有何用?”薛克用看似粗莽,但却明显很有心计:“本将前脚离开,你们定会立刻处理痕迹,到时候本将没有任何证据在手,而且得不到升迁,找到你又能如何?”
韩昼皱起眉头,道:“你是不相信下官?”
“你连幕后贵人是谁都不愿意向本将透露,本将如何相信你?”薛克用目光冷峻。
韩昼犹豫着,薛克用却已经压低声音道:“韩主事,本将今日帮你隐瞒,大家就是同坐一条船,虽然你觉得不会东窗事发,但这天下就没有万全之事。既然让本将拼着脑袋隐瞒,总该让本将知道为谁卖命。”看着韩昼眼睛,淡淡道:“至少你韩主事还不够让本将拎着脑袋办事。”
“薛统领,实在对不住,别的事情好说,可是贵人的身份,那是万万不能说一个字。”韩昼十分坚决。
薛克用点点头,道:“明白了。”猛地一转身,铁甲咔嚓一响,抬步便走,冲着车队道:“走,去兵部……!”
韩昼大惊失色,心想自己说了半天,这薛克用竟然无动于衷,知道这些军人的脾气又臭又硬,伸手一把抓住薛克用手腕,薛克用停下步子,扭头先看了看自己手腕,这才冷冷道:“韩主事,这是什么意思?”
韩昼松开手,一咬牙,低声道:“下官可以告诉你,只是你要发誓守口如瓶,绝不能对外透露一个字。”
“好!”薛克用微点头,韩昼这才凑过去,在薛克用耳边低语一句,薛克用先是一怔,随即眉头锁起。
“薛统领,你现在知道下官为何劝说你不要卷入进来。”韩昼对薛克用的表情很满意,不无得意道:“那位贵人,可不是你能够得罪的起。”
薛克用淡淡一笑,也不多言,直接回到自己的坐骑边上,翻身上马,一挥手道:“走!”却并没有让车队返回兵器库,而是直接要带着车队离开武德坊。
韩昼脸色立变,加快步子上前来,急道:“薛统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薛克用淡淡道:“只不过要去兵部拜谢窦部堂,此番领取了兵器,总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
武卫营守卫却已经将栅栏拦住,那校尉沉声道:“薛统领,公函没有盖印,不得带着兵器离开。”
“找到了,找到了!”那校尉话声刚落,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只见到秦逍正快步上前来,手中拿着官印,跑到薛克用边上,恭敬道:“统领大人,是卑职疏忽了。我今晨到甲库署换衣衫,官印放在了里面,没有收在身上,刚才跑回去找了一下,果然寻见。”见到那校尉手中拿着公函,上前道:“公函给我,我要盖印。”
韩昼万没有想到薛克用出尔反尔,更想不到已经将那位贵人的身份告知了薛克用,薛克用不但没有被吓住,反倒坚持要将这批兵器带出去。
公函没有盖印,车队出不去,秦逍竟然恰到好处地冒出来。
此时此刻,这位主事大人心里明镜似地,知道今日东窗事发,全都是这位年轻令吏一手导致,瞧见秦逍拿着官印正要给公函盖印,一时间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秦逍,你……你好大的胆子!”
秦逍根本没有抬头,拿了那小巧的官印,用力在公函上盖了个鲜红的印章,这才将公函递给那校尉,这才转过身,向惊怒交加的韩昼一拱手,笑道:“大人,官印找到了,幸亏没误了差事。”又向薛克用深深一礼道:“薛统领,公函已经盖印,车上只载有甲字库的兵器,其他三库的兵器甲胄还没有领取,所以有下官的印章,你们可以走出这道门。”
那校尉将公函递还给薛克用,抬手道:“放行!”
第450章 隐闻惊雷声
刑部尚书卢俊忠最近这几天心情很好。
他知道许多人将自己称为血阎王,甚至还被人称为大唐第一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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