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二十多年来,除了开国早期,为了肃清治安,清除盗贼,约束百姓,实行过近乎白色恐怖的严刑酷法,多杀了一些人外,到后来,在大汉死刑的判罚是逐年减少的。
乾祐中前期,每年因为犯罪而判死的人,多者也能达七八百人,到如今,一年之中,连一百人都不到了。
并且,也切实地做到了将各地的刑杀大权,收归中枢,所有道州的死刑犯,都需要将案情卷宗上报刑部、大理,经审核之后,上呈皇帝,再由皇帝朱批,集中到京城处死。
因此,到如今,每年的秋决、冬决,都堪称京师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往往观者如堵,毕竟少见多怪。
而有一点许多人都忽略的细节,那就是在这么多年中,朝廷刑杀犯法官吏的数量,已然超过了布衣百姓。这也不得不说,是刘皇帝时代的一大特色。
少杀乃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大汉的刑罚就宽松了,因为,有太多死刑之外的犯人,遭到了流放、苦役。
朝廷在各地,尤其是诸边,设立了数十个刑徒营,永不停歇地为大汉进行着各项基础建设。黥面刺身,被刑受役者,以十万计,这就是当下大汉在刑罚上的现状。
没办法,从刘皇帝一道永不大赦的原则就可以看出朝廷对于刑徒们的态度,那是没有半点宽仁的,而刘皇帝,对那些违法犯罪的罪人,更是深恶痛绝,这几乎是一种变态的本能。
前者,为何总会人上表提出,让刘皇帝降恩施泽,释放刑徒回家,绝不仅仅是出于迂腐的仁道,而这确实是个人道的问题,有太多人看到了,大汉对于罪徒太过苛刻,苛刻到让人心惊的程度。
毫无疑问,在大汉最高危的“职业”,就是刑徒,每年各地都有关于刑徒死亡的上报,其中,有意外,有累死,有自杀,还有逃跑被杀的,汇总到中枢,也是一个个能够触目惊心的数字。罪大恶极的也就罢了,但那数以十万计的刑徒中,是无法保证没有无辜者的。
到如今,在大汉官民固有观念中的“十恶”,都已不是“不赦”的标准了,因为根本没有“赦与不赦”这一回事,所有的刑罚,都是依照大汉《刑统》来论罪定刑罢了。
而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所有人,包括最为底层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刑徒营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把人当畜生来使用的。
进了刑徒营,那不是脱不脱一层皮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保住命的问题。当然,这么多下来,总有幸运的人,能够熬到刑期期满,得到释放。
但这些总归是少数,基本上,被判处三年以上役刑的人,都很难从繁重危险的刑期中活下来。
而从这少数人口的中,刑徒营的情况也经过口口相传而传扬开了,这也几乎在人们的观念中形成了潜意识,刑徒营,那是魔窟,是炼狱。
过去,已经不只发生过一次了,再是凶狠残暴的人,当被判役刑之后,也是屁滚尿流,惊惧不已,甚至有人直接选择自杀。对于有些人来说,宁愿被斩首。尤其是那些罪行深重,永远不可能得到释放的刑徒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进化与完善,大汉的刑罚,也基本可以笼统地分为四大类了。死刑自不用多说,往十恶上靠,直接叛死;其二流刑,主要针对于违法官吏以及犯行较轻者;其三便是大汉新时期下的劳役刑,也是刑徒产生的根源;至于那些笞刑、杖刑,恐怕是所有犯法者求之不得的处罚了……
不砍头,不斫足,代之以劳苦役,这并不是朝廷的发明,学的就是暴秦。而朝廷在其中,显然是取利不少,毕竟廉价而没有任何限制的劳力使用,实在太难得了。甚至有的官员都有把天下的百姓都贬为罪民的偏激想法,如果是那样……
当然,入了役刑,也不一定就是死局,毕竟,役刑也分许多种,最残酷的,当然属那些被判开山挖矿、修路筑桥的,也有相对轻松的,比如分到诸边营田屯垦,又或者充为官奴,判到职田务农等等。
但永远只是相对,只要入了役刑,就别谈“轻松”了,让你到期满而没有累死,都属侥幸了。不过,世上总不缺偷生之徒,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死亡没有畏惧,役刑再苦,只要有活命的机会,大部分人还是愿意苟且着的,否则大汉的刑徒营早就办不下去了。
这,便是在许多人睁眼说瞎话的官员口中,大汉“宽刑简政”的真实写照。毕竟杀的人(民),确实很少,堪称历代之最,但是,这充满苦难的人世间,可实在有太多比死、比砍头更残酷、更痛苦的事情……
不过,这样的刑制下,倒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大汉民间的犯罪率是越来越低的,并且,也不是随便犯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给你论罪判刑。
而那过十万的刑徒之中,也不都是犯法的罪民,还有许多在大汉一统的过程中,那些不臣的将士、官吏、部族。
比如回鹘人,在收复河西的过程中,除了被王彦升、郭进杀得血流成河,在后续的戡乱治安中,就有大量的甘州回鹘被贬为刑徒。
同样的情况,还有云黔的夷族,岭南的蛮部,还有大量安南的土著……
此时的弘德殿中,面对刘旸确认性的询问,慕容德丰答道:“臣仔细察看过,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事实俱在,证据充足,依法论死,只是,此番人数比以往稍微多了些!”
“是啊!仅这第一批,就有三十多人?”刘旸显然抓住了重点:“都有什么人?”
慕容德丰道:“除了几名十恶之徒外,有一部分是江南饥荒赈济中的贪墨之官吏,害民之贼匪。
另外,便是陕州民范义超二十年前以私怨杀同里常古真家十二人,常古真年少得脱,去年此人长大,闯范义超府擒之以送长安,为关内布政使王祐受理。
王使君察之,不仅判定犯义超死刑,还挖出了当初受贿庇护范义超的一些官吏,经审断,一并判死,因而牵连了一些人。”
“又是一桩陈年大案啊!”闻之,刘旸也不禁叹了口气,同时面露恨意:“灭人一门,还能安享二十年太平,其中冤屈,可想而知,若非这常古真擒仇以送官府,也不知何时才能雪此冤仇!可恨,实在可恨!”
“我再审阅一遍,便送往崇政殿吧!”抬起头,刘旸冲慕容德丰道。
“是!”
事实证明,刘皇帝并不是彻底的放权,比如这判死的最终权力,仍旧掌握在刘皇帝手中,没有他的朱批,所有的死刑都不能执行。哪怕是太子刘旸,也只有从中审核的权力。
“那常古真很不错,惨遭灭门,却没有因私仇而自决,而是送官雪冤!”刘旸又想到一点,说道:“以其闯宅擒罪的情况来看,怕是颇有勇力,以其本事,就是报复回去,杀范义超一家,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殿下英明,确是如此!”慕容德丰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也做出认可的表情:“这样看来,这常古真,确实难得!”
“其情可悯,其行可扬,这样,这常古真,可以推荐其参军,与其一个前程!”刘旸想了想,说道。
第31章 送行
秋风轻柔地抚摸着大地,连通东京直道边的树木也多了几分萧索,枝叶轻轻晃动,但萧瑟的永远不是缺少灵性的树木绿植,而是人的心情。
虽是秋时,风清云淡,但秋老虎依旧肆虐着,大抵也只有路边槐树林,那悄然之间染上一层淡黄的叶片,证明着秋天确实已经来临了。
道边,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静静地等待着,四周没有太多的杂声,使得马匹牲畜的响动十分清晰。
车马数量上百,仆从之外,足有超过四队齐装满备的卫士,几面高扬的龙旗,也毫不遮掩地显示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队伍居中的一辆宽大马车,透过侧窗,一双灵动可爱的眼神,望着道左的长亭,这是大汉的皇长孙刘文渊。
此时,刘文渊下巴磕在窗沿上,有些百无聊赖,似乎就等着起行,生活在高门贵府、出入于深宫内院的皇孙,对于外边的世界总是充满好奇,想要见识更多不一样的风景。
秦王刘煦奉命戍边东北,他那一家子,也获准同行,毕竟此去,难料多久方能复归。
长亭内,显得有些空旷,卫士僚属们默默地侍立于周围。亭间,只有两个人,太子刘旸与秦王刘煦,另伴有一壶酒,两杯盏。
刘煦乃是皇长子,刘旸作为太子,前来相送,乃应有之义。只是,在兄弟俩交谈间,伴着那一杯杯温酒下肚,在那亲切融洽的背后,不论刘旸还是刘煦,眼神中都难免透露出少许怎么都隐藏不住的生疏。
“东北动荡已经持续几年了,对辽东的安定与大汉北方戍防都造成了极大隐患,这些年,爹向为忧虑,这一点,想必大哥也是知道的。
身为儿臣,不能替父分忧,深为愧疚。若有机会,我也想亲自走一趟,为朝廷解决东北这份祸患,还东北一个安宁……”刘旸抿了一口酒,轻声诉说着。
刘煦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与之对饮,道:“太子乃是君,当监国重担,需要高屋建瓴,顾及方方面面,岂能因东北一隅之事,而投入过多精力,坐居京师,纵观大局,才是您应该做的。”
闻言,刘旸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又饮了口酒,感慨着道:“当初,我也在辽东行营待过,对于当地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契丹人的统治虽然崩溃了,大汉也收复了辽东全境,王师直抵黄龙府,但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
时至如今,契丹遗留势力、室韦、女真诸部族、国以及当地的土著部落,形形色色,散居其间,势力纷繁,情况复杂,已到了不得不清除的地步。
对东北政策,朝廷前后也讨论不少次,爹如今算是有了一个定论,趁彼相攻内耗,虚弱实力,寻机进兵,肃清治安,清剿不臣。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且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大哥此去,重任在肩啊!”
“爹能把如此重任交付与我,已是感激,唯有鞠躬尽瘁,竭忠任事,不为功名,只求不负所托!”淡淡的酒香刺激着味蕾,刘煦眼神清明,语气平静依旧。
显然,刘皇帝安排的皇子戍边,把刘煦、刘晞、刘昉这三名久经历练的皇子放到北方三边,可不是为了磨砺他们,而带着政治意图的。
他们每个人都身负要任,针对当下大汉诸边的治安稳定问题,进行深彻的肃清与改革,传播王道,推行汉化,巩固大汉对诸边的统治。
三边的情况或有不同,面临的局势也有异同,但基本原则与方向是一致的。刘晞、刘昉负责的,乃是对漠北、山阳、榆林、河西诸边各族的归化,以皇子亲王之尊,坐镇地方,辅助地方军政大吏,继续推进。
相比之下,东北的情况要更为复杂,也更为原始。毕竟,中、西北道州,经过这些年,哪怕进度再缓慢,朝廷已然建立的初步统治,实现了基本影响。
而东北,哪怕到这开宝十一年,大汉的军队、戍防也仅止于黄龙府。至于黄龙府外的统治,连羁縻都算不上,一个桀骜不驯的室韦族,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
因此,刘煦到东北的任务,想要完成,完成到什么程度,都是难以预料,也相当不容易的!
“大哥一片慷慨忠诚,我在此拜谢!”亭间,刘旸双手持杯,敬道。
对此,刘煦同样郑重说道:“都是为大汉江山社稷,为国家长治久安!”
“这话说得好!”刘旸道:“深为敬佩!”
又饮一杯酒,刘旸拿起酒壶,手稳定地悬在空中,淅淅沥沥的倒酒声响在耳中,直到消失于空气中。
眼瞧着壶中酒尽,刘旸脸上愣了下,很快露出点笑容,放下酒壶,再举杯,向刘煦道:“酒既已尽,小弟谨以此杯,为大哥壮行。此去关山路远,万万珍重!”
刘煦也拿起半满的酒杯,正色相对,满饮。不够凉爽的清风,微微吹拂着,努力地驱散着弥漫在长亭内初秋的炎意,在这场送别中,兄弟俩的视线头一次真正对上,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都禁止了。
良久,刘煦站起,长身一拜:“太子殿下国事繁忙,还请回宫,臣,就此拜别!”
“珍重!”刘旸提起袖子,回礼。
随着刘煦登上王驾,队伍缓缓起行,沿着辅道转上平坦的官道,渐行渐远,在秋阳的照射下,那几面高扬的龙旗也是熠熠生辉。
刘旸矗立长亭良久,眼神平静依旧,只是这表情间逐渐显露出少许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身边的哼哈二将慕容德丰、马怀遇走了进来,一齐行礼。
“殿下!”慕容德丰轻声唤道。
“都走了啊……”刘旸长叹一声。
刘煦,是他亲自相送的最后一个人,刘昉、刘晞已然先后离京,各赴目的。面对三个兄弟,谈话的内容各不相同,但多以勉励之言与一些场面话为主。
然而,哪怕是与最慷慨方正的赵王刘昉交谈,都已难觅当初兄弟之间的那种和谐融洽了。每个人似乎都开始隐藏自己了,每个人的面孔下都仿佛还有另外一张面孔,诸王兄弟是这样,刘旸自己,又何尝不是?
要说对刘旸太子地位威胁最大的,毫无疑问是封王的这三兄弟,而刘皇帝让他们去各地戍边,毫无疑问,对刘旸是十分有利的,在京中,绝对不会有人再有那份条件与资格,对他的太子之位产生挑战与冲击。
而随着三王离京既久,这些年积攒的声望与影响,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淡薄。至于对三王在诸边建功立业,培植势力,然后返回京城夺位,这种威胁与顾忌,对于刘旸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对于大一统的大汉帝国而言,作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当掌握了中央大义之时,就已经奠定了绝对优势。更何况,戍边可不是分封,以大汉高度集权的政治生态,在中央权威深入地方军政,尤其在军队的强力戒备与掌控上,三王到了诸边,也实在谈不上能有多大的威胁。
这样的情况下,按理说,对此刘旸应当感到喜悦,然而,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不是刘旸迂腐仁厚,容易伤春悲秋,只是,他的心理也有些疲惫了。
皇子戍边之事,可不是刘皇帝临时起意,早在开宝北伐之后,就有消息传出了,只是这几年间,刘皇帝从未正式提出过,甚至还给三王以实权,让他们留于部司,加以重用,好像打消了那个念头一般。
然而,当流言突然变成现实之时,作为最大的得益者,刘旸也忍不住去猜想,刘皇帝为何会突兀地把这项决定付诸实际。
因皇子们虚度享受,怕他们堕落腐败,以戍边磨炼,这样的理由,刘旸显然是不信的,至少认为不止于此。不可避免的,刘旸联想到了三个月前登闻鼓案那场风波。
后来刘旸也想明白了,连他都能察觉到背后的暗流,以刘皇帝的英明,以及诸多的耳目,怎么可能毫无所觉。甚至于,背后的具体情况,都可能已经调查清楚了。
而倘若是出于这个原因,导致刘皇帝下定决心,那么,对于刘皇帝这份关怀,刘旸也不禁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并且,从派遣的这三王来看,当初那场风波,暗中推动的,定在三人之列,至于是谁,此时的刘旸更是彻底丧失了继续探究的欲望……
第32章 太子的安排
“殿下,是否回宫?”马怀遇的开口,将刘旸从那丝丝缕缕怅惘的情绪中拽了回来。
扭头,看着人高马大、一脸认真的马怀遇,刘旸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叫着二人陪他坐下,对着一壶已然喝干净的酒。
看着马怀遇,刘旸说道:“怀遇,你是功勋英烈之后,又拥郡公高爵,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做个侍卫,实在太委屈你了!”
刘旸的话里,隐隐透着一抹愧疚,马怀遇感受到了,因而反应也有些动容,答道:“殿下何出此言?臣少孤,幸得陛下收养,方得周全,顺利长成。
十多年来,陛下与娘娘待臣如子,殿下视臣如弟,如此深恩厚遇,臣向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先父为何给臣取名字怀遇,不就是希望臣能永远牢记陛下对我父子二人的恩泽吗?能为中涓,侍卫左右,已是臣荣幸,只恨不足,何谈委屈?
再者,跟在殿下身边这些年,时时聆听教诲,增广见识,臣也觉大有长进,这样的机遇,乃是旁人羡慕而不得的,臣也只会感激。
至于身负之爵位,那是陛下之恩典,是先父之功勋,而非臣打拼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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