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符走了进来,几人立刻起身行礼,凤目扫过他们,目光落在喦脱身上:“官家还未用膳吗?”
“未曾!”喦脱赶忙道:“仍旧守在灵前,小的劝说不得,眼瞧着官家消瘦,娘娘您还是劝一劝官家吧!”
没有作话,大符只是前往灵殿,其间,白烛散发的光芒都显得幽冷许多。注视着刘皇帝孤单却又笔直的背影,大符上前,屈膝跪在其侧,轻声道:“二郎,还是去歇会儿吧,我是儿媳,可来替你。你若如此,宫廷内外,何人得安?你可不能倒下了!”
抬眼,看着皇后,注意到他关切的眼神,刘承祐说道:“我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就倒下!”
“你也曾说过,和谁作对,都不要同自己的肚腹作对!”大符劝道:“你对太后的孝心,上下皆知,然若如此,也只是惹内外担忧。”
“罢了!”刘承祐轻吁了一口气。
正欲起身,不过显然是跪久了,双腿既疼且麻,竟然没能一次便起,还是在大符的帮助下起立。
缓缓步至灵前,点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拜,方才转身。离开前,同大符交换了一下眼神,待刘皇帝走后,大符神情也愈显严肃,也祭拜了一番,捋了捋袍服,跪下守灵。
偏殿之内,刘承勋叔侄几个,仍未离去,刘皇帝现身,再度迎拜。扬了扬手,看了看他们,刘皇帝直接道:“你们都回去吧!”
根本不容他们反对,不过,单独留下了太子刘旸。要说刘旸笨,那绝对不是的,亲自给刘皇帝盛上清粥,摆上菜碟,请示道:“您有什么吩咐?”
“国有大丧,但军政事务,也不可因此懈怠,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仍旧监国,同政事堂诸公处理国事,保证朝廷内外稳定,诸部司正常运转!”一边喝着粥,刘皇帝一边吩咐着。
刘旸有些意外,毕竟刘皇帝都回来了,仍让他监国,难免多想两分。不过,注意到刘皇帝那平静的面孔,平淡的语气,还是俯首听命:“是!”
按照礼制,逢父母丧,当守孝三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真正切实履行的。尤其对平民百姓而言,要生计,要吃要喝,哪怕尽孝,也不能荒废那么长的时间。
为表孝心,刘皇帝却要按照礼制来,不过作为皇帝,肩负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也必须得夺情,因而以日代月。
在这段时间内,刘皇帝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国家事务,一心放在尽孝上。而为太后丧礼,朝廷上下,也几多忙碌,刘皇帝特批钱百万贯,用作治丧事宜,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刘皇帝因私情最浪费而无节制的一次。
为此,竟然还有一名御史,拿太后遗命来劝阻刘皇帝,说如此做法,反伤太后贤明。一直以来,对于谏臣,刘皇帝还是很宽容的,但这一次,他发怒了,他觉得此人动机不纯,是故作姿态,以直邀宠。
不只下令将那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还将其下狱同秋决犯人一起处决,还是大符劝阻方才保住了一条命,即便如此,最终也是流放边州。
如此,对于太后丧葬大操大办,朝中再无人敢发声了。当然,此事发生后,刘皇帝的舅舅们怒了,直接联名上表,愿意共同承担太后的后事费用,宁愿倾家荡产,也要给自家姐姐尽一份孝心。后来雍王刘承勋、徐王刘承赟也如此表示。
对于他们所请,刘皇帝自然没有同意,也不可能同意。不过,他还是下诏,丧葬所费,悉从内帑出,与国库分开。皇帝如此表示,大臣们怎能没有表示,经过廷议,国库也出三十万贯。
因为太后之丧,东京城几乎在整个秋季都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哀伤之中,满城无杂色,中秋节都过得没滋没味的,几无庆祝。
国舅李业为山陵使,特地将高祖刘知远的陵墓刷新扩大,出殡之日,东京足有数十万百姓自发送行。灵驾南下许州,刘皇帝亲自护送,沿途所过,叩拜之民不绝于道。
听从了太后遗命,将之与高祖刘知远合葬于睿陵。关于谥号,原本刘皇帝是打算定个长谥,把所有美谥都用上,但后来觉得,没有必要,最终谥为孝明仁皇后。
第111章 棉稻,后疾
“陛下!”
“皇后病情如何了?”坤明殿内,刘承祐用力地抓着太医手腕,恶狠狠地问道。
吃痛之下,老太医面目都不禁抽搐扭曲,但不敢反抗,只是赶忙紧张地回道:“圣人只是过分劳累,身心疲敝,再兼小染风寒,故有此恙,只需多多休息,少事操劳,辅以调养,便可康复!”
闻之,刘承祐心下微松,放开了他,确认一般地问:“定无大碍?”
“当无大碍!”踟蹰了下,太医还是咬牙答道,虽然这个回答,有些担风险。
“退下吧!”摆了摆手,刘承祐吩咐道。
“臣告退!”如蒙大赦一般,太医躬身而去,已是冬季,但额间竟生细汗。
此时的刘皇帝,衣着简单,只一身白锦袍,头发也没怎么打理,仅用一个玉笄扎起,显得随意,也是闻大符病倒了,匆忙而来。
当然,身上还披有一件棉袄,不是那么地精细华美,但保暖效果极佳。自当初卢多逊西使,带回棉种棉农,已经超过十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时间,棉在帝国也迎来一次大发展。一开始,只是在中原开辟了一些试验田,进行棉种的培育,前前后后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初见成效后,便开始向民间推广。
这种由官府主导的引进与推动,比起过往民间的自由交流传入,效果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可以用爆发式来形容。到开宝五年,在京畿、河南、河北地区,已然开辟了大量棉田。
就同占城稻在江淮地区的推广一般,刘皇帝前次出巡,还专门去视察过,结果还算喜人。虽没有过于惊艳,但总归达到了心理预期。
衣食冷暖,百姓生计之所系,而冬季的御寒问题,从来都是个大问题。别看如今这个世道太平了,各地上报,一片安定祥和,欣欣向荣,但刘皇帝心里也清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穷乡僻壤,每年有冻死饿死,绝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而棉作物的引进与发展,则是刘皇帝兼济天下饥寒百姓的一大利器。到如今,棉制品也开始流传开来了,从官府、军队,传播于民间,用过的人,都说好。
当然,就时下而言,棉产业在帝国,仍旧只是个起步阶段,还有极大的发展潜力与空间。棉种还需进行改良,种植的技术还需要提升,棉制品的运用也需要大加开发。
就拿棉布的质量来说,比起过去自西域传入帝国的布匹,土产的确实要差上不少。并且,因为稀有的缘故,市场上的价格也十分高昂,方方面面的因素,都导致,要达到让天下百姓人手一件棉衣的目标,还有一段既漫长又久远的路要走。
但不管如何,找得准方向,看得见希望。当初被卢多逊带归的回鹘棉农,因为培育有功,如今也成为了朝廷的棉监,田寨财货,赏赐颇多,为帝国棉事推广发展奔走,可谓功成名就。
而在西域战争中,一些避难中国的西域人士,也有不少长于棉事者,应征官府,为大汉的棉事尽力。
就在前不久,刘皇帝还专门下了一道诏令,官民之中有对棉物种植、纺织有功劳者,皆重赏,并晓谕天下,如有大贡献者,不吝以封爵汇报。对调动官民对棉事的积极性,刘皇帝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在出巡归来之后,在国政方面,刘皇帝给太子以及政事堂最主要的谕命,也是对棉花以及占城稻的推广种植。
棉稻二者,一食一衣,都是刘皇帝的重点发展目标。宫廷之内,对于棉制品的使用,也在增多,刘皇帝这也算是身体力行,带头培养大汉上下用棉的习惯。
“官家来了!”大符正躺在榻上,气色不甚好看,极为虚弱,见到入内的刘承祐,挣扎着要起身。
“你还是躺着吧!”刘承祐赶忙止住她,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很是心疼地道:“太医让你休养,你便好生休养,安心痊愈,不要再劳神伤体了!”
“这段时间,着实辛苦你了!”说着,刘承祐握着大符的手,道:“你此前常劝我,为何对自己的身体,却不爱惜?”
“你可不能,再出问题了!”
刘皇帝平日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此刻,一番话,却显唠叨。大符闻之,雍容玉面之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红润,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她这副听话的姿态,也令刘皇帝不好再“责”她了。
“让官家担忧,是我的过错!”大符说道。
替大符理了下被子,将身体盖严实,刘承祐道:“你我夫妻一体,何需说这种话。这段时间,国事都交给刘旸与诸公操持,我时间宽裕,也可抽出来,多陪陪你!”
“我身体不便,难以侍候,还是多往其他殿阁走走看看吧!”大符说道。
“我现在,正值清心寡欲之时!”刘承祐这么说。
“这段时间,刘旸做得不错,我看了一些他批复的一些奏章,大事琐务,虽不能面面俱到,但持重稳妥,有人君之像。将来,把江山社稷交到他的手上,我也可放心了!”刘皇帝在榻边嘀咕着。
闻之,大符意外地看了刘皇帝一眼,只见他一脸认真像。不过,她可不是普通的宫廷妇人,极具政治智慧的她,言语显得十分保守,说道:“刘旸还年轻,不足之处还有很多,万事万务,都还需历练,还需跟着你这个父亲学习成长,更需朝中文武的帮衬,你对他期许也莫要太深重了……”
“既是太子,自要肩负千钧重担,期许怎能不思深!年满十八,也不算小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率军讨击,执政秉国了!”刘承祐说道。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了,注意了下大符的表情,又转而柔和地道:“你放心,我已调教了他这么多年,终有一日,能成才的。现在,他不就表现得不错嘛!”
“符王快六十大寿了吧!”刘皇帝又转变话题道。
“劳官家记得!”大符以一种感激的语气道。
“届时,我也备一份礼物,亲往!”刘承祐道。
“明岁,我打算再抽时间南巡,去两湖看看,或许还要去岭南走一遭。南方湿热,环境恶劣,你身体不爽,更虑水土,不便远行,就届时就留在东京吧,主持后宫,也照看着刘旸……”刘承祐说道。
对刘皇帝又打算出巡,大符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感受到其意坚决,也并没有过多的劝阻,只是道:“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一回,如果成行,或许就是真为散心了,自太后崩逝后,刘皇帝的心情便一直不佳。
夫妻二人,闲谈许久,刘皇帝就这么陪着大符,亲自伺候她用药,一直到她困顿了,方才离开,返回万岁殿。
又是一年凉冬,不知觉间,开宝五年又要走完了。早年刘皇帝经常觉得时光易逝,但如今才觉得,过得太快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回归开宝五年,似乎就两件事,半道而返的出巡,以及太后之丧。更多的,也难以在刘皇帝脑海中留下太深的记忆了。
不得不说,年纪虽然还不算大,但刘皇帝已时有迟暮之感。越是经历得多了,刘皇帝也越发有体会,当一个明君圣主,着实不易,想要长时间保持热情、集中精力而不松懈,太难了……
冬十月中,开封汉宫中还是发生了一件喜事,“清心寡欲”的刘皇帝有了第十四个儿子,取名刘昕,母顺妃耶律翎。
第112章 兄弟
十四子的出世,刘皇帝的心情又好转了几分,很多宫人都发现,他脸上重现了几个月未曾见到的笑容,这也让侍候的宦官宫娥们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地战战兢兢。在汉宫之内,皇帝心情如何,就是一张晴雨表。
“启禀官家,雍王殿下求见!”喦脱靠近禀报。
“宣!不,你去迎他进来!”刘皇帝抬眼吩咐着。
“是!”
没一会儿,刘承勋步入,面色沉稳,步伐从容。其内,刘皇帝正盘腿坐在一台食案后边,案上摆着的,是一盘饺子,还冒着热气……
“参见陛下!”
“叫二哥!”抬了下眼皮,刘皇帝故作不悦。
见状,刘承勋嘴角也不由扬起些微的笑意,轻唤道:“二哥!”
“坐!”刘皇帝伸了下手,说道:“你我兄弟对案而食!”
“谢陛……二哥!”面对刘皇帝,刘承勋还是有些局促的,哪怕此时的皇兄表现得如此温良和善。有些敬畏,已成习惯。
案上,已然添了一副碗筷,刘皇帝将自己调好的蘸酱推至刘承勋一侧,嘴里说着:“快冬至了,我提前吃一顿饺儿,你来得正巧,来,尝尝味道!”
“是!”应了一声,刘承勋动筷子,夹起一只包得已极具形态之美的饺子,蘸了些宫廷秘制酱料,一口吞下。
有一说一,虽然没有刻意去改变,但在饮食方面,刘皇帝带来了一些影响,也有些“发明创造”。
“猪肉馅的!”刘承勋道。
“香菇猪肉!”刘皇帝说。
看着自己嫡亲的弟弟,年过三十的刘承勋,已无丝毫不见当年青葱意气,眼中所见到的,是沉稳持重,贵族气质,豁达风度。
“二哥,我此来,是向你辞行的!”吃了几个饺子,刘承勋谈起来意。
“这便要走了啊!何不多留一段时日,眼下也是寒冬,出行多不方便!”看着刘承勋,对其来意,刘皇帝倒也不是特别惊讶的样子。
刘承勋默然。他现在担任的职务,仍是河北安抚使。这本是个临时差遣,与当年的东南情况不同,象征意义更大,虽然什么都能管一管,但实权并不大。反不如当年坐镇长安之时,那时年纪虽轻,却还能办些实事。
如今,有时候刘承勋自己都觉得,只能做些沽名钓誉的事情了。留在开封,刘承勋心里,总归是乐意的,不过这还得看刘承祐这个皇兄的意思。
打量着他,刘皇帝轻轻一叹,说道:“我将你放在河北,是欲你代表天家,以亲王之尊,坐镇安抚。而今,数载过去,新政运行良好,一切都已入正轨……”
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又道:“先待在东京吧,过完此冬,明年再做安排!”
“是!”闻言,刘承勋拱手应道。
“娘虽然去了,但还有我,还有阿姊!”刘皇帝喟然一叹,说:“当年六口之家,如今也只剩我们姐弟三人了,也该好好聚一聚!”
刘皇帝的话,显然牵动刘承勋的心绪,面目之间,亦露悲伤,显然是又想起了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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