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顿时心思一动,稍微想了想,顿时应道:“臣以为,陛下此议,甚可!”
“近来听闻,河东下属州县官吏,有不少枉纵狱案发生,民怨很重!”刘承祐幽幽然地说道:“朕打算以范卿为河东巡抚使,去一趟河东,以宰相之尊,查察官吏,黜置奸邪,昭扬法律,顺便替朕祭拜北都!”
“是!”范质心里彻底警醒起来了,天子分明是意在“沛公”啊,此行不一般,甚至可能有危险,但范质没有任何推搪的意思。
注意着范质的神态眼色,刘承祐知道,以此公的机敏,显然窥探出自己的某些用意了。
“还有一事,想要范卿,参详一二!”很自然地转移话题。
“陛下请讲!”范质沉身肃容道。
“郭威上书,以父子不当同朝为由,自请去职,离京为官!念其老迈,朕不忍其离都,受那跋涉之苦!”刘承祐说道。
闻言,范质陪着点小心,又带着点试探,应道:“如此,或可将郭荣外放!”
刘承祐说:“郭荣在外多年,累迁军政,征淮功劳卓著,论其资历,也可进京掌权任事!再者,朕方以其为枢密副使,不便轻改!”
听天子这么说,范质明白了,还是打算放郭威出京的。他甚至猜想,刘承祐调整赏职,以郭荣为副使,只怕早已考虑到这种情况。父子同掌枢密,百官看到了,都会进言调整。
想了想,范质说道:“郭公深明大义,而识大体,请陛下念其忠君体国之心!”
点点头,刘承祐慢条斯理地:“朕所为难者,是天下之大,何处适合郭卿!”
范质也考虑了会儿,建议道:“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在镇多年,依朝制,当迁职调任。眼下,湖南有事,王、周等人已生龃龉,乱事起于不测之间,倘以郭公坐镇襄阳,可就近调控。陛下,以为如何?”
唇角,慢慢地绽放开笑容,刘承祐颔首,仅道一字:“可!”
第150章 为将军践行
“张少监,陛下在吗?”虽然张德钧基本与刘承祐形影不离,崇政殿前,向训还是朝他确认了一下。
扫了向训两眼,大汉诸多将帅之中,向训是少有正眼看他的人。微微一笑,张德钧说道:“将军且稍后,容小的进殿通禀!”
“有劳了!”向训微一拱手。
“星民不必多礼,先坐,待我处理完这份奏章!”殿内,看着被张德钧引入的向训,刘承祐只抬了下眼,吩咐着。
“谢陛下!”
安静地坐等,待刘承祐落笔审阅结束,抬起头来,向训方才起身,道:“陛下勤政,数年而如一日,实乃大汉之福,百姓之福,臣钦佩!”
笑了笑,对其恭维,不作评述,刘承祐道:“我倒想,天下太平,军政无事,垂拱束手,而坐龙廷!”
对于天子这言不由衷的话,向训识趣地仅听一半,说:“陛下励精图治,必然一统天下,再开太平,以造盛世!”
刘承祐嘴角一勾,道:“凤翔来的军报,蜀军增兵两万,陈仓一线的压力很大啊!”
向训眉头一凝,道:“蜀军如此不知进退?”
刘承祐反应倒是平和:“或许是蜀军觉我朝,方经淮南大战,军财民力,皆消耗巨大,想趁我新力未继之时,讨些便宜吧!
孟昶花费十五载,方才剪除旧将权臣,亲掌后蜀军政大权,虽渐耽于享乐,但犹存一份志气,想要北伐,克复中原,倒也不足为奇。
孟氏父子,治蜀二十余载,少遭兵祸,积聚之丰,完全可以想象,为我朝西南大敌啊!”
“每逢国难,必思良将!”说着刘承祐的自称,都正式起来了,冲向训道:“朕遣你西去,就是为了应付蜀难!”
“陛下,臣此番进宫,就是来向陛下辞行的!”向训拱手:“西进之军,臣已挑选完毕,两千兵卒,皆是征淮有功之士,可堪一战,倘在关中,足以横断渭水。臣已查得渭河水文,所乘战船,可纵横其间!”
看着向训一身戎甲,刘承祐点点头:“征淮半载,奔波于水上,本就干着苦活。此番回京,未得多少休整,便要再度率众西行,辛苦了!”
“为国效力,岂敢言苦!”向训面色不改,但语气坚定。
“星民豪气干云啊!”
面对天子夸奖,向训处之泰然。不过,很快面上露出一抹迟疑:“陛下!”
“对朕安排你西进,心存疑惑?”刘承祐语气肯定地问向训。
向训点头:“蜀军强势北进,侵我关内,来势汹汹,朝廷未大举应变,禁军只兵未动,仅以臣帅一偏师水军西进援济。臣有信心,阻蜀兵于渭南,然如欲退之,仅凭关中的州镇军,只怕力有不足!”
“身在东京,目光已投千里之外,所虑大局,星民能够考虑到此,不愧名将之姿!”刘承祐看着向训,目光中满是欣赏。
言罢,刘承祐简单地将郭威的“疲蜀之计”讲了一遍,向训这才恍然。刘承祐扬了扬手中的奏报,说道:“原本,朕还忧虑,蜀军久战不下,会心生退意。而今援兵来,虽使凤翔更加危险,却可使蜀军顿兵更久些了!论消耗,守方总归要比攻方,来得小些,朕虽不愿以西陲长遭战火,但也愿意陪蜀军耗下去!”
“臣明白了!”向训道。
“你真的明白吗?”刘承祐突来一问,让向训微讷。
“陛下另有吩咐?”迎着天子的目光,向训不自觉地打起了精神。
刘承祐一手上指,语速缓慢,别具为言,道:“若仅以水军西进,控制渭河,朕可以任择一将领,哪怕是郭廷渭、张彦卿那等降将!你可想过,朕为何偏偏要点你向星民的将?”
向训拱手:“恕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到了凤翔,熟悉陈仓各路之军,了解军情,洞察敌情,勘探秦凤四州乃至汉中!”刘承祐背起手,一条条地朝向训交待着,每说一条,便让向训表情严肃一分。
“朕知道你的才干,不在水上!朕让你去凤翔,不是让你去统率水军的!”刘承祐盯着向训的眼睛,说道:“只要守住陈仓,蜀军迟早会退兵,而秦凤四州,朕迟早也要取回来!届时,你向训,便是西征主帅!”
刘承祐此言,如霹雳一般,劈开萦绕在向训脑海中的迷雾。不假思索,向训跪倒在地,斩钉截铁地拜道:“臣奉命!必不负陛下之望!”
刘承祐起身,走到向训身旁,矮身探手,将之扶起,与其同出殿门,一边走,刘承祐一边轻声道:“星民,你与相交,已有六年了吧!”
“臣本河内一匹夫,自负韬略,北上投靠晋阳,终为陛下所纳!”向训脸上也流露出回忆的神采。
“一晃六载,这些年,鞍前马后,效力于军政内外,兢兢业业,从无怨言,这些朕都看在眼里。是故,朕也愿将心腹之重托付于你!”刘承祐感慨着:
“天下崩坏久矣,人心丧乱,君臣父子,伦理纲常,为人所轻,这也是朕矢志改善重塑的!你我君臣,这六载之谊,十分难得,你当珍惜,朕,也会珍惜!”
听天子感慨,见他那稍显默然的侧颊,向训心中却敬畏感暴涨,恭敬一礼,郑重道:“是!”
“朕又忘情了!”一下子变了脸,刘承祐呵呵一笑,拍拍其肩膀,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关中诸多方镇,历来为中枢控制薄弱之地,这些年朕虽屡有调整,但根本的局面,仍未改变。
彰义军、静难军、顺义军、保大军,尤其是彰义军,史匡懿当年有倡议之功,立国以来,也少有不矩行为。但是,自石晋以来,其镇守泾原四州,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啊!”刘承祐看着向训的眼睛:“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向训表情已然凝重起来,到此时,他才真正地意识到,皇帝派自己去关中的目标,不只是对外,同样也是对内。
“非朕多疑!”刘承祐以一种平和的语气,悠悠说来:“只是为国家体制计,为西陲安定计,不得不有所更张,去旧弊。当然,也不愿坏了史公与朝廷之间那份情谊!”
“至于凤翔赵晖,首义三节度,对朝廷向来恭顺臣服,历经大小战数百场,以其能力资历,自然可当西面之任。”刘承祐又说道:“然而,毕竟已年过花甲,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廉颇。朕,也不愿使老臣过劳,大汉也不需要一个何敬洙,那样,就太过可惜了……”
“星民!”刘承祐目光炯炯,对着向训:“朕不妨与你明言,朝廷欲削方镇之权,收节度之兵,此去西南,御蜀为第一要务,但你要随时做好,接收关内诸军,裁汰整编的准备!时机未到则以,时机一道,整个西南,乃至关中军权,朕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不知听天子此言,向训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从其面上表现出的,是虎目冷峻,满脸郑重,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表情。
再拜!这回,刘承祐没有将他托起。
“上酒!”刘承祐吩咐着。
早已准备好的张德钧,亲自端着一托盘,走上前来。
同向训各执一杯,刘承祐嘴上带着点笑容:“此去任重而道远,朕随意些,就于殿前为你践行了,共饮此杯!”
“谢陛下!”
二人饮尽后,向训恭退而去。刘承祐就站在殿前,背上双手,袍随手动,不怒自威。目光平静地,望着向训渐渐远去的背影。
关中遣将人选,实则是刘承祐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向训,是唯一一个有那个能力,并且得到他信任的将领。
当然,这个信任,也是有一个尺度的。不知道,待到他日,收得关中镇军,向训又会是怎样一番风采,刘承祐突生此念,嘴角慢慢地绽开一道看不出悲喜的笑容。
忽得一阵强风袭过,吹动衣袂,飘飘而动……
第151章 凋零
入夜,刘承祐如约而至瑶华殿,与高贵妃以及三子刘晞,吃了顿饭。待夜渐深,让乳母带走有些恋母的刘晞,方才得出空间,与高贵妃做些夫妻间的趣事。
高贵妃,年纪比刘承祐大三四岁,可抱金砖,早些时候,刘承祐几乎视之为姐,没准还有些异样的情愫在其间。这些年,随着年纪越长,贵妃也愈加成熟丰韵,有长期习武的习惯,身材也冠绝汉宫后妃。
完事之后,头靠玉枕,怀里搂着贵妃,一手无意识地在其曲线玲珑的腰臀之间活动着,触感甚是细腻,双目之中却透着神思。
“官家在想什么?”贵妃有些好奇,吐气如兰。
此时的刘承祐,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身体似乎很乏累,闻问,回过神,看着额头间仍透着细汗的娇艳贵妃,刘承祐随口答道:“我想,明日去高府探望,看看妇翁!你们母子随行!”
“此言当真?”高氏似乎有些激动,直接撑起了身子。
那一个恍惚,刘承祐只觉眼前白花花一片,真大。淡淡一笑,应道:“君无戏言嘛!”
自刘承祐登基以来,有幸得他御临拜访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十分难得,是故,也难怪高氏这般开心了。
翌日上午,仅携百十侍卫,也未大摆仪仗,直向高府。车驾之上,刘承祐搂着三子刘晞,逗弄着,轻轻地捏他的嫩脸,虽未哭闹,但苦巴巴的眼神,瞧得刘承祐直乐。
临清王府前,倒是匆忙一片,看得出来,是临时准备迎驾的。对此,刘承祐不禁瞥了高氏一眼,此妇虽有时有争风吃醋,但看来还是识大体的,没有自作聪明,提前将他上门拜访的事透露高府。
此番,三人皆着常服,高氏也未浓妆艳抹,就如寻常人家,携妇回家省亲一般。
“老臣参见陛下!”中门大开,高行周携家人,恭拜于门前。
高行周疾病缠身,形容枯槁,其老迈肉眼可见,这是闻帝来,拖着病体迎驾,刘承祐当即摆手:“妇翁快快请起!”
说着朝张德钧示意了下,其人立刻上前,将高行周搀扶起。刘承祐道:“公病体违和,就不必拘于这些俗礼了!”
“礼不可废!”作为一名响当当的武夫,高行周能有此意识,算是难得了。当然,一只脚已踏进棺材,早知识务了。
入堂落座奉茶,高氏与刘晞,向父祖参拜,见到老父那一脸病态,高氏已然心生哀切。
“我回京不久,诸事繁杂,得知妇翁病重,今日抽得闲暇,特来拜望!”刘承祐看着高行周,关怀道:“妇翁还当保重身体啊!”
“多谢陛下!臣如何敢当!”
高行周心情显然很好,看向女儿以及孙子的目光更显宽慰,对刘承祐道:“老臣从军五十载,戎马一生,暗创甚多,能苟得性命至此,已心满意足。更受陛下信重,纵死,亦无憾也!”
“父亲!”听高行周说此丧气话,高氏心疼,忍不住出声唤止。
高行周病容之间却露出一抹笑意,朝向刘承祐,语气虽显无力,但一副释然状,道:“老臣一生,历经乱世浮沉,常年兵甲傍身,而不知太平为何!数十载蹉跎,随波逐流,至花甲之年,方遇盖世雄主,虽不逢其时,得其君,亦足矣!”
“唯可憾者,老臣恐怕是看不到陛下一统天下,再造太平之日了!”说着,高行周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闻其言,刨除那些恭维之辞,刘承祐还是稍微能够体谅高行周的心情,如其言,‘太平’二字于他,或许只存在于书册抑或想象中。
“妇翁,还当好好调养身体,太平之日,终可亲眼目睹!”刘承祐看着高行周,像是允诺,更似宽慰。
“但愿此残躯,能够苟延到那一日!”高行周轻笑道。
在临清王府,刘承祐待了近一个时辰,陪高行周叙话,今日,大概是高行周近来,最开心的一日,天子刘承祐,给足了他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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