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陛下,滑州郭从义报,鱼池决口,已然解决,田亩有损,无民伤亡。”
……
“启禀陛下,综各方奏报,经过朝廷与地方将吏近半载的整治清剿,自建国以来,为祸地方之盗贼已基本肃清。到如今,可以说,大汉匪患已除!”杨邠作为宰臣,是不可能不进言的,一开口便是则喜讯。
“此皆陛下英明奋武,军政协心,生民归附,天下乃治!”苏禹珪跟着拍马屁。
派禁军分赴地方进剿,效果显著。若如不然,仅凭地方自行其事,有得拖沓了。并且,匪患平,固然可喜,然若不施善政,民复为盗,恐怕也只在旦夕之间。
“请陛下收禁军还朝,诏奖击贼有功之士!”杨邠刻板着一张脸,请道。那带着点矜持的表情,让刘承祐心里颇感异样。
“准!”刘承祐表情不变,平淡应下。
就如同过往,一场朝会,开了近三个时辰。诸事纷杂,似乎天下所有军政要务,都集中在这一天来解决。当然,有急务,也有早就处理好的通报事务。
而真正紧要的,却不适合放到大朝会上与朝臣讨论。大朝散去,宰臣枢密们都很识趣,很默契地同道前往广政殿,显然,还有事务要议。
比如,幽州的状况,河中李守贞的异动。
第58章 正面互怼
“这个叶仁鲁是怎么回事?朕几番强调,平盗之事,剿抚并用,少造杀戮。仍充耳不闻,蔑视君令,枉顾国法,还敢滥施酷刑,杀良冒功,其猖獗如此?”广政殿内,刘承祐的嗓门振聋,以一个严厉的质问开场。
此言落,在场文武,有两人脸色变化,一个是杨邠,另一个是郭威。
卫州刺史叶仁鲁,治其属下盗贼,向以狠戾闻名,建树颇多。不久前,得讯有残匪扰治下村民,自帅兵捕之。时村壮十数人聚而逐盗,追之山中,盗散。叶仁鲁率兵后至,见逐贼之民,以为盗,悉擒之,断其脚筋,暴于山野,宛转呼嚎,累日而死,闻者不胜其冤。
“叶仁鲁此人,朕早有耳闻,捕盗必刑虐至死,略无幸免。其心狠厉,其行毒辣,何以代天牧守生民?”
“中枢还下诏褒奖,这是想干什么,让天下州吏都效仿叶氏,做那残虐之徒,行暴苛之政?”刘承祐这话,几乎是对着杨邠喷的。
杨邠面态看起来,比以往明显苍老了不少,被刘承祐含沙射影地针对训斥,一张脸拉得老长,面涌怒气。这段时间以来,他自认本着公心,操劳国事,为小皇帝分担重负,查漏补缺,对天子的“任意妄为”,也是足够容忍,一再退让,其仍不罢休,简直逼人太甚。
“陛下!”杨邠粗着嗓子喊了句,随即起身拱手,袍袖带风,直视着刘承祐:“对卫州之事,臣等是经过综合考量,才做下的决定,叶仁鲁虽有过失,去不掩其功,卫州整肃,匪盗匿迹,皆属其功,陛下岂可因一过而弊全功?”
听其言,刘承祐显然被气到了,一拂袖,扶案前屈,对着杨邠:“残虐生民,草菅人命,只是一时之失?”
“只误当彼等为盗!”杨邠音量不减,矢口应道:“匪盗之徒,搅扰治安,乃俗世大恶。陛下一再强调怀柔盗贼,难道陛下的仁德,都用在这干恶贼匪盗身上吗?”
“你!放肆!”呵斥声脱口而出。
不过,杨邠这话,让刘承祐有些哑口。他不是无能狂怒之人,杨邠之言虽然难听,倒让刘承祐警醒了些。自己虽穷尽心思,欲添人口,但对盗贼的态度,确实显得有些“软弱”,容易使地方官员误会,也会使那些犹为盗者产生错觉,需知过犹不及,恐致匪盗猖獗。
但是,纵使有所反思,却也没有认怂的道理。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紧绷着的身体,恢复端坐姿势,也没再与杨邠继续争辩。
殿中的大臣们,看了这一场戏,有些没反应过来,哪里想到,一开场就这么劲爆。不少目光都小心地瞥向杨邠,真的顶,满朝之中,也只有杨邠,还敢如此硬怼天子,质问乃至训斥了。
似冯道、苏禹珪、赵莹者都下意识地微低下头,仿佛这样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般。
不待刘承祐吩咐,杨邠自顾自地坐下,神情漠然。殿中,变得安静起来。
“陛下。”这个时候,郭威站了出来,恭声打破平静:“叶仁鲁既知其过,已有悔错之意,不敢接受朝廷的嘉奖,并自请其罪。为赎己过,散家财以抚恤赔偿被误杀百姓的家属。”
郭威,一下子将刘承祐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他身上。刘承祐扫了他一眼,见其神色谨然,未显傲意。
轻轻地吸了口气,刘承祐情绪平静下来。对郭威,心中有些感慨,其言分明是在替叶仁鲁开脱,甚至于,刘承祐猜测,那叶仁鲁的补救举措,也是郭威属意的。
叶仁鲁乃河东旧将,建国后被委任为卫州刺史,在军中之时,作战勇猛,也曾亲率士卒,随刘知远在河东击破过契丹人。最重要的是,他是郭威的旧部。就冲这一点,哪怕心里也不满叶仁鲁的行为,哪怕明知会惹得刘承祐不愉,郭威也得为他说话。
但是,郭威显然还是小瞧了刘承祐的气量,对此,刘承祐倒是看得开,并未有怪罪的意思。
想了想,刘承祐终于开口了:“让叶仁鲁为冤死的百姓立碑公祭,对其家属善加抚恤补偿,功是功,过是过,贬谪他州!”
“是!”
刘承祐这番表态,虽然仍旧强硬,但却是一种妥协的态度。
同样一件事,对杨邠与郭威,刘承祐的态度有明显的区别。或许是固有的偏见,当然更重要的是,杨邠实在不知守人臣的本分。
情绪收敛的很到位,从刘承祐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似乎方才的君臣激烈相争只是错觉一般。又沉默了一会儿,刘承祐清咳了一声,扫视一圈,说道:“燕王赵匡赞上奏,请朝廷派遣大臣北上,为燕军都监。众卿以为,当遣何人?”
“陛下,幽州为北挡契丹的要地,所遣之人,需得股肱腹心之臣,才能卓著之士,有韬略,性机敏,处事妥当,随机应变……”闻言,宰臣李涛出列滔滔不绝,表达看法。
刘承祐直接问道:“李卿且直言,何人可托付北面之任?”
闻问,李涛一愣,随即有点尴尬地应道:“臣苦思中枢之臣,皆身领要职,脱身不得,故,一时难以想出个人选。”
见状,刘承祐又看向其他人,一时俱默然。北上的人选,确实不好擢定。
“冯卿,你可有推荐人选?”刘承祐直接问冯老狐狸。
老家伙此前出使河中宣抚,得到了李守贞的热情招待,足足被挽留了一个多月,方才舒舒服服地被放回东京。
冯道一副苦思状,答道:“请容臣思虑一番。”
这可不好轻荐,在冯道看来,北面直面契丹兵锋,不是善地,要是相熟之人,可是害了他。若是推荐非人,倘出了差错,那他也会受牵累……
“陛下,臣保举一人,可付重任!”一臣站了出来,朗声道。
刘承祐一看,眉头微凝,此人名为聂文进,官居枢密院都承旨、右卫大将军,是先帝旧人,为人骄横。
“讲!”刘承祐淡淡道。
“枢密院学士魏仁浦,能言善辩、足智多谋、才德俱佳、出类拔萃,若以其北上,必能善抚北土,和协军情,巩固疆防!”聂文进瞄了眼旁边的魏仁浦,嘴角微勾,说道。
听其建议,刘承祐心头有些恼怒。从实际出发,聂文进的建议并不算差,以魏仁浦之才,当然足以托付重任。但是,聂文进其心不纯,荐才是假,排挤魏仁浦出朝廷才是真。
在枢密院,以嫉妒之心,聂文进看魏仁浦很不顺眼,屡次辱之,但皆为魏仁浦大度容之。很多人都知道,刘承祐很看重魏仁浦。聂文进却仍进此言,要么是无敬畏体上之心,要么就是纯粹的愚蠢!
不待魏仁浦有所反应,郭威主动开口了:“魏学士乃干才,掌枢密机务,条分缕析,略无纰漏,身肩要职,正当于朝廷发挥其能。用以北面之任,太过屈才了。”
却是郭威明白刘承祐的心思,主动为其说话,倒省得刘承祐亲自下场拒绝,顺坡下驴便是。而聂文进见心思落空,颇不乐意。
“尔等仅思在京朝臣,可有想过地方能臣?”刘承祐稍作思吟,询问道,眼神不经意地朝郭威瞟了一下。
“请陛下示意。”苏禹珪很是积极地问询道。
“潞州巡检使高防,明慎沉厚,有干蛊之才,经略之能,以其北上,如何?”刘承祐道出他心中的人选。
第59章 元臣多鄙
高防,这也算是刘承祐的“旧臣”了。在晋亡汉兴的这波浪潮中,也是起帆弄舟的,去岁在上党,襄助举义以迎率龙栖军先锋南出刘承祐。当时便给刘承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潞州巡检使之职还是刘承祐举荐的。
去岁潞州举义“三杰”,除了高防外,另外二人,王守恩以其贪婪无忌,被初出茅庐的刘承祐偷偷做掉了,李万超仍在泽州,这也是刘承祐委任的,继位之后扶为泽州刺史。
细数下来,刘承祐的“旧人”当真不多,与他有些交情的,就更少了,故自登基后,对于这些从龙旧臣,都有所表示。
当然,继位的这五个月以来,日理万机,百务缠身,又岂能随时都关心着这些旧人。
对于幽州都监人选之议,高防能进入刘承祐的视野,却是他主动蹦跶出来的。前不久,高防上书朝廷,弹劾昭义节度使常思,说他在潞州不思牧养生民,施善政,反而贪渎受贿,以聚敛为事,致使军政废弛……
常思可是河东旧将,元从功臣,潞州节度也是高祖刘知远亲封的,在朝中关系深厚(郭威可一直呼之为叔),与之相比,高防又岂能扳得倒他。若不是刘承祐偶闻其事,恐怕弹劾的奏章都不会呈至其案头,便给打发了。
对于高防所奏,刘承祐自然是相信的,以高防的性情,还不至于行诬告之事,还是针对常思这么个显贵。
若是不知也就罢了,既知之,如何处置,却又让刘承祐头疼了。降罪常思,刘承祐想都没想过,常思的所作所为,乃如今天下方镇的通病,尤其是武夫当政的节度,若罪常思,那么天下节度无不可罪者。
况且,刘承祐还要给郭威一点面子。没错,郭威也不能免俗,纵使公忠体国,也难免有徇私之情,他不是圣人,为常思说道了两句。
而常思所为,在这个时代,以当世之风气,还不算太过。贪渎财货,聚敛成风,怠政慢民,真不算什么大罪。比起那些贪敛不算,还扰乱民生、残虐百姓、草菅人命者,刘承祐的容忍度总归是要高一些的。刘承祐那皇叔被贬许州之后,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以杀人为乐,已经让刘承祐不止一次想要请出“龙头铡”了。
常思那边闻高防竟敢向朝廷弹劾自己,怒不可遏,事后派牙兵包围了高防的官邸,威吓其家人。还好,这个人做事还有一点底线,要是他敢把高防给杀了,那么刘承祐就不得不施辣手重惩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的。
不过,常思与高防之间,矛盾显然已是不可调合。同时,二者的矛盾,可不止是明面上那点问题,背后还涉及到权力之争。节度使与巡检使,一部分职权重叠,常思到潞州后,直接收高防权,夺潞州兵,威凌之。从一开始,矛盾便在酝酿之中。
对于潞州的波折如何解决,刘承祐一直在思量,正巧碰上赵匡赞所请,顺势为之。至于遍询群臣,只是做做样子,似这种他已圣心独裁的,并不容更改。
刘承祐提议高防,首先起身表示赞同的,又是郭威:“臣附议。”
因为此事又牵扯到他,今日他对刘承祐的决议,都显得十分迎合。
“陛下的眼光,自然不会错。”这样的恭舔之辞,不是出自苏禹珪,便出自冯道。
对于北派都监,殿中这些大臣们,实际并没有太过看重,故刘承祐提出,也都顺势同意了,包括杨邠。
当然,对于常思,必须的是,朝廷得降诏申饬,罚俸削爵,总要有些处置措施。这也是属于政治正确,对于此等事,朝廷必须有个明确的态度。
事实上,登基以来的这五个多月以来,刘承祐最觉心累的,便是这满朝满天下的元勋故旧,开国功臣,就没几个能看得过眼的。
刘知远给他留下的将臣,不是贪婪,就是残暴,要么就是骄横,或是不法,或者就是无能。而称得上有能才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这还得包括杨邠、王章、郭威。
一个王朝的开国功狗,尽是些贪暴鄙薄之徒,细数历朝历代,都是少见,岂能不亡。正史上的幼主刘承祐,大权旁落,而群小用事,后汉还能得国近四载,不可否认的是,杨邠等宰臣并郭威,还是有扶天之功的。
“河中那边是什么情况?”到如今,对李守贞,已没有多少忌惮可言了,可以直接拿来群议,不怕走漏消息。
“回陛下,潼安军使杨业上报,河中以粮食歉收为理由,中止了对潼关的那部分军需供应。然据察,河中诸县,夏粮颇丰!”魏仁浦报。
嘴角轻微地咧了下,那是个不屑的小动作,刘承祐淡淡地吩咐着:“发文,质问李守贞。”
“是!”
“启禀陛下,以河北旱情之故,夏粮产出不足,方镇输送夏税进京,是否酌情减免?”中书侍郎李涛进言发问。
对此,刘承祐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中枢根据河北诸州旱情状况,酌情减免,最少不可低于一成!”
方镇之钱粮,输入中央,许多地方已经废弛,刘承祐这是要重启税道,重塑权威。
“是!”
慢慢地,殿中群臣都进入的议政状态,这番,汇报处置的,都是一些细务。
“安国军节度使刘在明卒于任上,节镇尚空缺,臣等拟议皇兄刘承赟出镇邢州,陛下以为如何?”杨邠又起身了,严肃地问道,语气格外生硬。
刘在明原本是建雄节度使(晋州),老臣一个,去岁契丹入寇,弃镇而入汴觐见耶律德光。当初,在刘承祐于邢州处置了当时的节度使薛怀让后,由是空缺,刘知远后署刘在明为安国军节度,以拢旧臣之心。
对杨邠的提议,刘承祐稍微考虑了一下,道:“可!”
让刘承赟这个养兄就镇地方,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杨邠此举,是否有其他意思?刘承祐下意识地多想,不过想不出有什么问题。
……
“杨兄,你这是何必呢?”散议之后,王章主动找到杨邠,叹息道:“天子英睿刚毅,却也非听不进人言之主。你本公心,只需好好劝谏,自然能说服他。又何必与陛下当廷相争,正面冲突啊?”
王章与杨邠是同乡,在刘知远时代,两个人共秉军政,走得很近。但刘承祐上位之后,两个人眼见着疏远了,王章也不再是杨邠应声虫。
此时,闻其言,感受着其劝示之意,杨邠仍旧一个固执的回答:“天子年轻,自以为是,如不直言警醒他,只怕他会越发骄愎,容不得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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