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夷哽咽了一下,又微微侧头,说道:“神灵之本,在于凡人。”她说着,苦笑一声:“这句话,你可千万记住了。”
“是,”巫姖说,“姖记住了。”再抬眼时,她面前已空无一人,只剩了那越下越大的雨,和越吹越烈的风。
“神灵之本,在于凡人?”巫姖念着这话,又握着小瓶子站起身来。她一路往回走,又一路忍不住地喃喃:“神灵之本,在于凡人?”
忽然,这主祭大河的尸祝站住了脚步。“若是神灵之本,在于凡人,那、那……”她握紧了手中的瓶子,“巫之职责,当真是侍奉鬼神么?巫之职责,究竟在何处?”
想及此处,巫姖竟遍体都生出了寒意。明明只是初秋,她却仿佛身处寒冬,脚下仿佛结了冰,每走一步,都被那冰凌一刺,让她瑟缩、让她颤抖。
而这一切,冰夷并不知情。她只是回到了石宫里,打碎了手中的陶埙。
鼋精求见她,她将他撵了出去;洛水的巨龟送信给她,她也未曾接见;甚至于,当她再听见宓妃的琴声,她也无动于衷。她只是坐在石桌前,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陶埙碎片,又猛然出手,施加一阵灵力……不过片刻,这陶埙碎片终又变成了它原本的模样,化为了一滩泥土。
“宓妃,”她想,“很快,我就不会让你为难了。”
想着,她伸手向这泥土而去,几番捏弄,终于造出了人形。她将这人形泥偶用灵力固定住形状,又将她贴着心前放好。
“宓妃,”她想,“等我。”
三日之期已到,她来到岸边,又见到了巫姖。巫姖已经把兵器和血瓶都准备好了,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岸边,等着神灵降临。
“做得不错,”冰夷从巫姖手里接过短戈和血瓶,“多谢。”说着,她便要走。
“等……还请留步!”巫姖却壮着胆子叫住了她。
“嗯?”冰夷回看向这巫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服侍她的巫女叫住。
“姖,有一事不解,”巫姖小心翼翼地问着,“神君上次所言之事,究竟有何奥秘?”
“奥秘?”冰夷笑了。哪里有什么奥秘呢?不过是一些真相罢了。
“还望神君赐教!”巫姖叩首道。
“不解么?”冰夷笑了,一抬手,河水涌动起来,一方阴鉴破水而出,落在了巫姖面前。
“这方阴鉴,可问世间万事。你若有不解,尽管问吧,”冰夷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以为,这阴鉴实在没用。有时,答案需得自己悟得。日后你若用不到这阴鉴了,便从此处到河中央,将阴鉴投下去便是。”
“多谢神君赏赐。”巫姖说。
“不必谢我,”冰夷说着,眼神逐渐空洞起来,语调也越发轻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你们不必再祭拜我了。”
“神君,姖不解……”巫姖还想再问,可一抬头,却懵了又懵。方才在她面前的河伯,此刻已不知向何处去了。正在愣神时,她竟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悠扬婉转,动人心魄。
是宓妃在抚琴。她已连续抚琴几日几夜了,在巨龟送信却得不到接见后,她便日日夜夜在河洛交接之处抚琴,只期待冰夷能现身见她。
风过了,雨停了,又是一阵阴霾将天空笼罩。好容易出了太阳,又是一阵狂风刮来,将所有的云聚集在一起,终成倾盆暴雨。
河水汹涌起来,洛水也不遑多让。在这昏天黑地的涛声之下,宓妃端坐于岸边青石之上,手指不断地拨弄着琴弦,从未停歇……
她真的开始着急了。她想见她,很想见她。
终于,在夕阳的光再次越过远山透过云层之时,她终于又看见了她。冰夷依旧是一身黑衣,沿着岸边走来。她今日格外不一样,竟规规矩矩地绾起了长发,打扮得如同一个凡人。
已经七日了。
“宓妃。”对面的人轻唤着。
“冰夷!”宓妃叫了一声,按住了手下琴弦,又站起了身。
“宓妃,”冰夷望着她笑,“已经七日了,我终于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了。”她说着,竟向前方踏出了几步。
宓妃慌了:“请君止步!”千百年间,她曾无数次地要她“止步”,可今日不知怎的,她竟格外慌张。
冰夷自然是没有停下的。她脸上带着笑,脚步依旧坚定,只望着宓妃,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很快,河水便淹到了她的腰,她顺势一蹬,直向洛水方向逆流游去。
而此时的大河,并无半分变化。既没有掀起汹涌的巨浪,也未曾带着怒涛向洛水倒流……今日的大河,竟出奇地平静。
宓妃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你……”她眼眶里不觉淌下一滴泪,连带着声音开始发颤,“冰夷,你究竟做了什么?”
冰夷微微一笑,又高声道:“宓妃,等我!我终于可以过去了!”
她说着,轻松地笑着,又奋力地游着。宓妃望着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昔日的河伯冰夷,如今已经是一个凡人了。
她从阴鉴里,得知了化为凡人之法。她先是效仿女娲,抟土为人。她又从凡间集齐了八十人的指尖血,十指连心,滴滴刺痛。
但其实,若要化为凡人,需要八十一滴血。这最后一滴,便是她自己的心头血。
讨来的短戈帮了她的忙。夜深了,她躺在岸边,望着夜幕里的点点繁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享受着她身为神灵的最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