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我皇兄皇帝,恢宏政治,厚泽深仁,德布南地。不幸奄兹遐弃,恸切臣民,遗命神器,付予眇躬。
顾哀疚之方殷,奚遽忍于继承。
而亲王群臣及军民耆老,累表劝进,诚切意坚。
朕不得已,仰遵遗命,俯徇舆情,于十月二十六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
——大许贞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长公主殿下在建业即皇帝位,成为了“陛下”。
许朝皇帝即位,会在本年或次年改元,并宣布施行帝王大赦。陛下没有立即改元,继承了兄长的年号。群臣本以为陛下有意在明年再启用新的年号,陛下却对群臣说,天下一天不能统一,她便一天不会改元。
山河应该在“贞和”年间统一。陛下要将贞和这个年号沿用下去,以此表达自己对兄长的思念与尊重。
天下人都应该记住陛下有一位兄长,他是一位仁厚有德的君主,他一直记挂着北方的百姓、他本来应该是南北所有人的皇帝——
但是江表门阀不允许。
是孝宗以自己的死,为许朝拔除了门阀痼疾。
孝宗宾天,许朝有了新的皇帝。皇帝即位诏书告天地、宗庙、社稷,陛下在建业宫城的正殿太极殿中——在她哥哥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接受群臣的拜礼,正式入主建业宫城。
陛下不论是从名义上还是从现实上,都已是许朝的皇帝了。
这天晚上,诸种盛事过后,陛下身着衮服,去建业宫城中查看了一处空地。她让宫监和随行的宫人们等在一旁,独自朝着空地走了过去。
她在心中回想庄宗收复南方的时间,那是绍德四年,那年她九岁,并不在意国事,暗暗喜欢北地旧贵平阳王氏的一个公子。
父亲那时还是皇太弟,打了二百年所未有之胜仗,许朝举境沸腾。可她其实并不在意南北是否重归于一,她更在意的是,国宴之上,她能穿着新衣见到平阳王氏的小公子了。
如今,陛下站到了她的父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三十八年之前,她英武有为的父亲曾经到来过这里——庄宗带兵攻入南朝的宫城,推倒了南朝的大殿,在焦土中掺入盐粒,使得大殿的废墟上后来再也生不出草木。
她在十多年、二十多年,甚至是三十八年之后,才终于得知了那次南北统一的非凡意义。
一片空地是庄宗对南朝人的警告。
它本该是南朝皇帝的耻辱,可是,后来,许朝的皇帝住到了这废墟存在之处,不得不与它共处。
陛下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空地中央,这里曾经矗立着建业旧宫城的崇明大殿。她站在这里,一一回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长姐、自己的哥哥……孝宗也曾站在这片空地上,那时他抬头望天,默默询问上天,自己何时能够脱离江表门阀的牵制。
孝宗那天给身在北扬州的陛下写了信,孝宗站在空地上,看见了高悬天上的虚宿。虚宿暗淡,天下将兵乱无宁。孝宗只在信里说自己看见了虚宿,没有告诉陛下虚宿是否暗淡。
陛下如今站在了这片空地上。
虚宿是否暗淡,陛下抬头望向高天,冠冕沉重,今夜的虚宿璀璨而明亮。
璀璨,毕竟十月二十六是一个吉日。
父亲、母亲,二哥、三哥,姐姐……陛下想起长安的太极宫。陛下自问,在几十年之前,当她在太极宫中放肆奔跑的时候、当她因为被二哥绊倒而对着母后号啕大哭的时候,她可敢去想,他们兄弟姊妹四人,竟然会是日后的两位储君、两位皇帝么?
权力,尔虞我诈,肮脏、血腥,沉重。又不可或缺。生杀予夺之人,荣耀煊赫。她渐渐学会了渴望它。
丈夫。不需要丈夫。那些脱离世事、仅仅与少女怀春有关的幻想都已被现实打碎,她自己又一遍一遍亲手捏碎了那些记忆。当她过完三十岁,她就不该再有天真的幻想了。
垂帘代政,不。不要那道珠帘。
她做的是“陛下”,是受得起万民膜拜的天子。
白日在太极殿中,陛下看见了自己的外甥八郎和第五岐,第五岐是侯爵,在行礼时站在八郎的侧后方。他们向她下跪,行臣子之礼。
陛下记得,第五岐是在十月二十二日回的建业。十月下旬,陛下即将践祚,因政务繁忙,未能与第五岐、自己的外甥八郎在谈论公务之外共坐。
陛下记不清是十月二十日还是二十一日那天了,他收到了八郎的问安书信,八郎在信里提到了崔琬。陛下不必读完那封信就已明白,八郎想为崔琬求情。
崔琬是八郎在建业为数不多的朋友。贞和四年,八郎回建业受罚,随后笼居在家,陛下在那时听说崔琬可以进出高平郡王府,还曾好奇过,八郎竟然与崔琬认识么。
八郎后来和她说,乾佑六年,崔琬护送日本国内亲王去卢州,顺便带了长安的美酒去卢州看望朋友崔涤,他们就是在那一年认识的。
八郎既然关心崔琬,陛下就给八郎回了口信,她让自己的侍从告诉自己的外甥:放心,崔琬绝无性命之忧。
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要处死崔琬,她答应过给崔琬佛寺,既然崔琬的祖父没住进佛寺中,那就让崔琬自己住进去罢。如过崔琬想要遁世出家,他大可以在佛寺住到老死。
崔琬不过是说了陛下一句“失信”,陛下并不是听不得咒骂的人。陛下只是觉得,崔琬被自己的聪明耽误了,他忘记了如何去做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