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还有怨言。”他压抑着愤怒,声音冷到了极点,“我且问你,这些年来,我又有何处对不起你?”
“你方才归家,想拜傅先生为师,我想尽法子四处寻摸关系,愣是求傅先生见你一面,让你拜得大儒为师;
“你初入京城,还不知朝堂、皇宫水又多深,便不知天高地厚要去参选太子侍读。我念你上进,也允了;
“就连当初你卷入储位之争,执意要去搅江南盐运那滩浑水,丝毫不顾晏家在朝中不偏不倚的处境,我也允了!”
晏淮额上青筋暴起,逐渐提高声音。
“我尚且在世,你那崔家的姨母便来大闹一场,硬生生将这侯府分了家,平白让旁支的看了我多年的笑话,暗中不知编排我多少次光杆侯爷!
“你生母的嫁妆私产我便不说了,你可手中握了大半个侯府的身家,多年来行事却不知谨慎,屡次将侯府拉入险境,我可曾说过你一句!”
晏淮愤然转身,目光炯炯,怒火中烧。
“多年来家中种种艰辛,我只字未提,你竟还满腹怨气?当真遂了你母亲那句话,你就是个养不熟的!”
祠堂空荡荡,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在屋中回响,晏决明侧身朝他望去,只见那张他肖似的脸不见平日的稳重肃然、英俊端方,反而微微扭曲着。
晏决明一时有些恍神。
他早就看清晏淮的精明谋算、万事以利为先,可听他亲口说出那些庸俗的、琐碎的、与他那一身谋臣气度不相符的钱财算计、虚伪傲慢,仍是觉得心神一震。
某道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轰然倒塌,晏决明心中骤然一松。
他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短暂的失神后,晏决明开了口。
“我的母亲,就在这祠堂里供奉着。”他冷冷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哪位‘母亲’?”
屋中陡然一静。
晏决明幼年被拐走、流落乡野一事,至今仍是一笔烂账。哪怕众人心中都各有答案,这么多年来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一人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人不敢,有人不愿,有人不屑。
晏决明转过身,缓缓走到他身前。
“父亲,我且不论你口中那些忤逆之举,究竟为晏家带来多少利益。”他在晏淮身前站定,口吻平静,“这些年来,父亲确实为了我付出良多。我承认,若没有父亲,绝没有我今日。”
他忽然放缓的话没有令晏淮松一口气,反倒莫名提起了心。
“你这是何意?”他眉头紧皱,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话,袍脚一掀,骤然跪在他身前。
“父亲,这条命是你给的。”他昂起头,一双眼睛黑亮赤忱,“我并非得鱼忘笙、忘恩负义之辈,可这些年的恩情,难道当真要如那哪吒,割肉去骨,才能偿还吗?”
“什么?”晏淮心中警铃大作。
说罢,晏决明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他高高抬起手,俨然就要刺向心口。
“那我便还给父亲吧。”
“不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晏淮猛地扑向他,双腿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把锋利的匕首,惊惧地瞪着眼睛,几乎失去了呼吸。
而眼前,那柄匕首的刀尖距离晏决明的颈子不过毫厘之差。
满墙摇曳的烛光倒映在晏决明眼中,像冲天的火焰,又好像日光下奔涌的江水。
腥膻粘稠的液体从晏淮指缝间漏出,一滴一滴,落入晏决明的前襟。
他们面对面,从未有过那么近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可以看清他隐藏在鬓角的白发,与眼角细微的纹路。
儿时那座如何也跨越不了的高山,如今也苍老了。
晏决明望着他,轻声说:“父亲,这么多年,我从未将自己看做‘晏决明’。”
“我心中,从来没有侯府。”
晏淮仍呆在原地,恍若未闻。直到目光从那刀尖转向他平静到没有分毫波澜的面孔,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是南征北战、从胡人刀马下活下来的年轻将军,他是顶着一个侯爵之名、已垂垂老矣的文官。
若他当真想寻死,他怎么拦得住?
若他当真想离开,他又怎么拦得住?
今时不同往日了,晏淮。
晏淮手一松,怔怔坐倒在地。
而晏决明仍稳稳拿着那把匕首,另一只手取下头上的发冠,一头青丝霎时散落在身后。
“伤父亲体肤,是儿子不孝。”
他缓缓抬起匕首,锋利的刀刃穿过一背长发。
“侯府多年栽培,六出感念在心,不敢忘怀。将来若有得用六出之处,父亲尽管开口。”
长发归拢,匕首落在肩后,刀刃一点点割断长发。
断发倏然落地,他从身后收回手,刀尖不甚划过掌心,血珠顺着刀口滚入断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