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御史大夫站了出来,他没有回宗正的话,而是态度严肃地开口:
“虽为男女之事,可卫大将军位在诸将之上,总理军事,韩尚院又管辖太医院,涉及陛下安危,今有此行,犹如猛虎卧于身侧,而虎有噬人之能,人无防虎之力,就算不予惩戒,也需加以制约啊!”
“臣赞同。”
宗正的反水和御史大夫的开口,让原本准备让下属试探其他大臣也坐不住了,光禄勋起身道:
“陛下,此事不可不防啊!”
“臣也赞同。”
太常拱手行礼,道:“年少轻狂之举,是在情理之中,可身居要职,怎能以年少推脱错处,就此躲避惩戒?”
“正是如此!”
“若为忠贞之臣,也该认错受罚,而非在此含混了事!”
“附议!”
见众人再次开口,少府也同样站了出来:“既然能有此事,终归是有几分情面在,如今虽别,焉知日后会不会再蓄旧情?”
“是啊,此事不得不防。”
“朝臣当秉正礼法,他们这,这,堂堂大将军与列卿如此不尊礼数,如何能教化百姓啊!”
“终归要男女有别……”
“我就说,若非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大麻烦?”
随着九卿开口,众朝臣也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人越多,说得也越发地随意,有看不惯的,再次扯到了女性为官身上。
听到的韩盈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比起来这句,整体的态度更值得她注意。
还未完全确定皇帝意图的时候,这些人是往死里弹劾她与卫青,直到意识到皇帝的态度偏袒到极致的时候,他们才会站在合理的角度,进行正常的劝告。
圣宠这个东西啊……唉。
“肃静!”
见皇帝皱眉,一旁的近侍立刻开口让众臣停下。
今日要求相较于昨日已经合理许多,可反对的人数,却比昨日多了数倍,大半朝臣都开始谏言,见此情景,刘彻倒没觉得意外。
这些人,私心公心尽皆有之,只看哪个占据上风,如今没有谋私之处,原本被压下去的公心自然会冒出来。
而这么多反对,也说明他们有着强烈限制这两人的意愿,从长远考虑,也的确需要满足。
心中思量着,刘彻面上不显,见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皆是功臣,又非伤人误公之大错,皆罚俸一年,就够了。”
这两人皆得了上千食邑,罚个一年的俸禄,与没罚有什么区别?更不要说转头皇帝就能寻个借口,自己从私库里补齐了!
“陛下!”
见皇帝袒护到没边,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急了:
“此举不过是自罚三杯,如何服众?”
“陛下。”
从前日到现在,一直未曾在朝臣面前开口的卫青突然道:
“臣与韩尚院之事,当真为男女私情,并无其他,若有我结党营私之意,怎会只她相合?而是应与徐卫尉,林太仆,陈、夏侍中等人交往,臣愿清扫家士,闭门谢客,如非公务与婚丧嫁娶,绝不与任何朝臣来往。”
嗯?!
此话一出,众臣瞬间瞪大了眼睛。
卫家之前不过是奴仆,因卫子夫被皇帝宠幸有孕,卫青极擅长兵事,方才逐渐翻身,暗地里的鄙夷不用多说,根基薄弱这点,遮都遮不住,没办法,出身导致没有多少有身份的亲朋旧交啊。
这种情况下,要想稳固自己的地位,必然要多养门客,结交群臣,尤其是外卿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趁现在给自己累积些人脉关系,土地财富,日后失势,如何自处?
可他现在竟然把这路给绝了!
这么做,完全是把荣辱与身家性命尽皆交于陛下手中,任由陛下废立,这,这——
还真无私心……个鬼。
听卫青这么说的韩盈,忍不住在心里翻了白眼。
这分明就是借着这次事件,正大光明地把那些游荡在家门前的门客游侠赶走,拒绝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官吏送礼,以及那些繁琐无用的社交,专注于处理军事!
刘彻同样很快意识到了卫青的目的。
外人眼中严厉的惩戒,反倒成了卫青的挡箭牌,这神来之笔,实在是想让人生笑,刘彻微微低头,状若思索,实际上却是整理表情,片刻,他赞同道:
“可。”
御史大夫等人的目的是为了卫青限制权势过大,威胁皇权,既然卫青这边主动为自己加了这么大的约束,自然不再过多争执。
而见卫青主动加以约束,众臣的目光便开始聚集到没有说话的韩盈身上,想看她会有什么说法。
在这件事中,能权倾朝野的只会是卫青,韩盈只是个添头,没别的原因,就是卫青手握兵权,能够镇压一切不服,而韩盈没有,她没办法命令南北两军,也不可能要朝臣臣服于她。
所以,当卫青主动表示要与所有人避嫌之后,韩盈完全可以不为自己再加惩戒。
只是这样的话,众朝臣肯定会不满。
总不能卫青加罚了,她这个主动的人什么都没有吧?
但怎么加罚也有些麻烦,韩盈又不是卫青,只管打仗就行,她很需要社交来保证工作能良好地展开,所以不能学他,而举荐高瑾——
韩盈手下教导出来的女医,在外人眼里还是和她一体,她举荐,有教导之恩,举荐之情,只会让众臣觉得倒了个左右手,太医院还在她手里控制着,必须陛下自己提拔,施恩于高瑾,那看起来才是分权制衡。
至于现在嘛……
“听有人担忧,我会与大将军旧情复燃。”
在众人直视的目光下,韩盈坦然自若地开口:
“那我便立个令状吧,诸位朝臣作证,倘若我与大将军再有私情,便褪了这身官衣,告罪还乡,如何?”
这很唬人。
即便韩盈不说,众人也都明白她从底层一点点爬到现在有多艰难,绝不可能为了一点情分,丢掉自己这么多年奋斗而来的官职与基业,如今拿此做‘惩’,虽未明罚,却也是上了一层极为严厉的约束,的确能绝了两人再叙旧情的后患。
众朝臣没有开口,暗表默许。
只是刘彻却略微皱眉,没有直接允许。
这令状颇有含混不清之处,对韩盈极为不利,她怎么能立下这样的令状?
而同样意识到这点的少府有些兴奋,他上前一步,道:
“口说无凭,韩尚院何不立下字据为证!”
“好啊。”
韩盈微微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在少府高兴的表情中,反问道:
“可我有一问,我与大将军各司其职,日常必有接见,这字据当中,如何划定正职与旧情复燃呢?”
少府的高兴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第430章 骂得好啊
韩盈话中的漏洞就在这里。
男女私情从未有过清晰的标准,它并不以两人是否发生性关系为判断,只要有所接触,那就有被判定的可能,而判定的权力,又被放在大众手中,于是,当众人一致说有的时候,那就是有,那时,韩盈所有的自证都会失效,被众人认定为狡辩。
更不幸的,是众人并不明智,而且还藏着坏人。
就像是‘要断章取义’的文章,截取至‘不要断章取义’的文章一样,握有这份权力的人,必然会像公孙敖当初在卫青面前,轻松地将过往正常交际扭曲成私情的证据一样,去审视韩盈的一举一动,只要她应下,那日后无论再怎么防卫,总会能被人找到‘合适’的点,用来攻讦有情,逼着她辞去官位。
毕竟,兵不血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废掉韩盈,收益太过巨大,为何不做一做呢?
即便少府清楚,扳倒韩盈,他肯定没办法完全吃下医药的利益,但哪怕只有一部分,仍旧是不可估量的好处,又是他和韩盈之间已经结下了梁子,趁机一口气做掉对方最好,可没办法,韩盈又不是傻的,怎么会给自己留这么一个大的漏洞,任由他人攻讦!
少府在一旁遗憾,听韩盈这么说的刘彻,瞬间头疼起来。
数年前他启用女官时,大臣男女礼法上来回争执的情景瞬间浮现在脑海,那时可是吵了十几天都没一个结果,如今男女私情的判定含混不清,和当年启用女官差不了多少,天知道要争执多久!
“寡妇门前是非多,与其说是是非,倒不如是有些人心里不干净,看什么都是脏的,诸位同袍身居显位,德行出众,想来也不会做出这乡野村夫事情,只是我行举之间,也着实有含混不清之处。”
先骂后夸,堵住这些重臣反驳之口,韩盈继续道:
“若我避嫌,如大将军作战取胜,高堂寿宴等需庆贺,日常行为来往,皆应避免,可此举相较于诸位同袍极为失礼,大将军容我而不怒,岂非旧情未了?若我照常若送礼,大将军回礼,可又是有往来之举,想来,必有人言这是前情未断。”
“如此,做与不做,皆是为错,婴年轻卑鄙,见识浅陋,实在想不出解决之法,还请诸位同袍指点一一。”
正话反话都被你说了,根本不留别人猜忌的余地,年轻见识少个鬼啊!
少府心中不悦,见捞不知道什么好处,又听韩盈如此阴阳怪气,直接讥讽道:
“既知此时为难,何必当初如此行事!”
韩盈也不闹,而且轻笑一声,看着少府,若有所指地开口:
“大将军与我男未婚,女未娶,又正当年纪,继续相处下去,恐怕也会惹人猜想,与我是否行此事,还真不一定会有干系呢,您说是吧,庞少府?”
关于之前那串玛瑙琥珀珠链的栽赃陷害,后宫中的周夫人绝不是主谋,毕竟皇后卫子夫管理的后宫不说密不透风,至少难以让掖庭的周夫人培养她的势力,尤其是将手伸到少府里去,所以关于这场栽赃陷害,更多还是外面的男人,借着她肚子里不知男女的胎儿为由头,互相联合谋划,当然,还有倒坑自己一把。
只是由于此事涉及后宫,又是被皇帝接手,韩盈不知具体查处了多少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面除了少翁与那些方士出力,少府内部也必然有不少人在搞鬼——那段时间,陛下可是突然清理了好几个少府内部的官吏。
自己内部的官吏被皇帝突然清理,少府就算是再没有参与此事,也得心里打鼓,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不知道全貌,也能从被清理官吏所做事务上,分析出肯定是手下干了些对她和卫青有害的事儿。
自己屁股下面一堆屎,还在这儿给她装糊涂?
做梦!
前一段时间皇帝和长安城里的异动,要说众臣都没察觉到,显然是不可能,只是朝堂之上,该装糊涂的时候,大家都是装糊涂的高手,陛下没提其他,大家自然都只关注这两人是否有情,危害社稷上,但实际上嘛——
从反对意见一直不是很强烈,没出现什么死谏,松口又那么快这点上就能看出来,这群老狐狸心里不说跟明镜一般,也是意识到了此事没这么简单。
所以,当韩盈此刻意有所指地讽刺时,众臣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变化,随即将目光放在了一直在出头,抓住此事不放的少府身上。
少府的脸色有点僵。
前些日子的动静那么大,还波及到他官署,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只是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少府还不太能确定,此刻韩盈这话,分明就是指着他鼻子在骂,此事是他在栽赃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