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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诡辩。
  谢映之反问道:“如今,我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问我是谁,莫非先生心中没有我,所以身在我面前,心却不知在何处?”
  容绪似被他这句话刺到了,目光微变,深沉的眼眸中竟隐隐含着些痛:“我想见之人是你,眼前也是你,当年一见,春风十里,此后这满室的桃花,都是我年年岁岁对你的朝思暮想。”
  年年岁岁花相似。
  谢映之不由心折,这全大梁的姑娘怕是也顶不住这样旖旎的情话。
  是这容绪的演技是炉火纯青了?还是这七分假意里,掺有了三分真情?
  谢映之细细想来,容绪说的当年,莫非萧暥很早就认识容绪?
  还是,这依旧只是戏?
  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这一折花间局,谁先出戏,谁先输。
  就在他一念飞转之际,容绪已经微微眯起眼睛,转而道,“话虽如此,我不知道上仙你是否也一样思念我?不知道你我之间渊源羁绊能有多深?”
  他说着,情不自禁抬手就要去抚他的脸颊。
  谢映之静静偏首。
  不仅是他不喜欢跟人触碰,而且他脸上带着玄门的面具,触感与寻常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别人也许感觉不出,但容绪平日流连花丛,这双手不知道拂过多少粉面香肌,可是精于此道。
  容绪眼睛微微一眯。手矜持地停在空中,转而轻轻一勾,改为两根手指娴熟地挑起了散在鹤羽上的一束青丝。巧妙地避免了尴尬,还有几分雅意。
  但他眼中的怀疑也深了几分,诘问道:“上仙,从撷芳阁至今,我玄门帮过你很多次了,上仙可还记得?”
  谢映之心知肚明,这言外之意,是试探玄门、他谢映之和萧暥之间有多少瓜葛了。
  刚才一时疏忽被容绪拿下一局,现在步步紧逼了。
  谢映之淡漫道:“先生是玄门高士,我是花妖,你我之间不便有所羁绊,还请先生放手?”
  这句话一语双关,分不清戏里戏外。
  容绪微微一挑眉,有意思。随即手中那一缕青丝徐徐飘下。
  他紧跟着又道:“那么前日堂上,天下士人讨伐花妖之罪行,玄门也没有助你?”
  谢映之明知故问:“何日?”
  容绪见他抵赖,一倾身,别有意味地收紧了手中的红绳,让丝线在清透的腕上勒出隐隐的红痕。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阴郁:“就是前番文昌阁的辩论。天下人汹汹皆言你是妖魅,要除之而后快,难道不是我在幕后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渡过难关?上仙如此忘恩,不大好。”
  谢映之微微挑起眼梢,针锋相对道:“谢先生于我何来恩情?玄门向来以正道自居,谢先生既知我是妖魅,怎么可能要助我?让玄门百年的声望毁于一旦。”
  他这微妙的神情,竟是和萧暥有十分的相似,眼中讥俏更胜一筹。
  容绪心中忽然漾起不明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是迷恋上了那妖魅的容色?”
  谢映之坦然:“玄首一生不可娶亲,亦无情爱,否则自损修为,先生难道不知道?”
  “当真?”容绪眸中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迫不及待追问:“所以谢映之和你之间并没有任何瓜葛?”
  谢映之微微一诧,容绪居然在戏中直呼其名。这就等于,他出戏了。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两人你来我往间三分真七分假,相互试探。不停在各种身份中切换。容绪人逢场作戏的本事与生俱来,连谢映之应付他都有几分吃紧。
  但他刚才这一句话,忽然抛开了折子戏的掩护,将他的意图表露地太明显了。
  而且,这句话里竟然有股子陈年的酸味儿……
  谢映之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容绪似乎对他和萧暥之间有什么瓜葛的关注,超过了对玄门是否暗中帮助萧暥。
  谢映之微微挽起唇角,笃定道:“我何必欺你,天下人皆知,玄首不能恋上任何人,更不可能与妖魅有来往以损玄门清誉。”
  接着他转而带着几分自伤,凄然道,“我既是花神,也是妖魅,天生为世人不容,早就习惯了冷眼。”
  他神色凄清,眸光婉转,这罕见的柔弱让容绪一时心动不已
  他竟脱口而出道:“上仙若随我去,我许你人间最好。”
  “最好的红绳?”谢映之莞尔,忽然翻身起来,讥诮地眨了眨眼,“但这千丝秘戏,不是这样玩的。我来教你。”
  这转变太快,容绪一时被他这自然无比的举动怔住了,惊诧道:“彦昭,你……你懂千丝戏?”
  话音未落,他忽然就发现谢映之身上哪里有半根红绳,他衣衫整齐,目光清明,丝毫不见中了玉壶冰泉之幻术后的迷离。
  “怎么回事?”容绪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随即他发现自己的手腕,手指间都缠绕着红线。
  他毫无印象那红线是什么时候蜿蜒到他自己的手上,像藤蔓般攀爬了他满身。
  容绪紧接着发现更不对劲了,他的头很沉,意识就像浮动在水中的蔓草,载沉载浮,随波逐流,完全不能自己。
  他心中大惊,这是玉壶冰泉的药性在起作用!
  那他刚才所见所识是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刚才不过是个雕虫小技,用障眼法把容绪和他的酒杯调换了。
  容绪作茧自缚喝下了他自己调制的玉壶冰泉。
  此刻,谢映之居然还是一脸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勾栏之术中,以千丝戏为妙。”他挽起唇角,目光清澈,纯然无害。说出的话却足以让容绪心惊。
  “容绪先生不妨告诉我,当年你是怎么教王昭仪用这勾栏之术获得圣心。从而使先帝废方皇后,加封她为后的?”
  容绪顿时面色煞白,“你不要乱说。”
  谢映之一拂衣摆站起身,道,“三年后先帝暴薨,又是怎么回事?”
  容绪面如土色,在酒液的作用下,他神智恍惚:“你……你胡言。”
  谢映之目光清冷,王氏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有些事情被埋藏太久,是时候拿出来晒一晒了。
  第229章 浪子
  容绪此刻作茧自缚,因为酒液的作用,他有气无力地靠在白玉枕上,向来一丝不乱的长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落脸颊。
  他有一双天生温柔多情的眼,鼻梁英挺,悠扬的唇线如蝴蝶展开的翅膀,天然挽起不笑也像在微笑,即便他现在酒醉受困,竟然还显得风流落拓。
  谢映之不难想象,当年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在盛京,迷得多少姑娘魂不守舍芳心暗许,又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春闺梦中人。难怪连幽帝都要让王家管一管他了。
  可是这管一管,似乎不仅并没有管住他,皇帝徒劳的努力,最后连自己都栽进去了。
  但是这种宫闱秘事,向来都是讳莫如深,更何况兰台之变的一把火烧尽了前尘,很多卷宗如今都无处可寻了。
  史书上只剩下先帝暴薨,北狄趁机起兵,攻破盛京城,屠之。短短的一句话。
  谢映之问:“容绪先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那么不如我来说,我若说得不对,先生可以指出。”
  说着他一边在阁中徐徐漫步,边道:“先生虽出身王氏,却非嫡出,而不得重视,即使是比你所有的兄弟们都要聪明颖悟,却依旧为没有机会出仕。”
  谢映之已经说得极为委婉了。
  容绪的母亲是烟花女子。因姿容出众色艺双绝,被王谋看中,带回盛京纳为小妾。
  容绪小时候就发现,在王谋的所有儿子中,他虽然天分最高,书也读得最好,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夸他为聪明剔透一点就通,但是转过身,他们无不抚须叹息,再聪明有什么用。
  大雍朝施行的是征辟制,世家大族都会举荐家族内的优秀子弟征辟入朝为官。
  首先就要看出身,只有嫡出的儿子才能代表家族入朝中为官,庶出的儿子则退而求其次,分派到地方任职,在地方上干出一点政绩了,才能擢升到朝廷,一般要熬三到十年不等。如果不想被分派去地方上,也可以在朝中的一些部门担任署员,但如果有才,擢升得比地方上要快,而且,还能和在朝任职的嫡子彼此相互照应,形成树大根深的家族网络。
  但是容绪这情况很特殊,连庶子的地位都及不上,他的母亲是烟花女子。上不了台面。
  王谋待他就像待一个私生子,巴不得藏起来,连族中祭祀祖先之类的祭典都不让他参加,仿佛他的出现就会让祖先蒙羞。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兄弟们,其他同龄的少年们都明里暗里排挤他,孤立他。
  加上他那时候已经是生得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加上人又聪明,别人排挤他,他也喜欢揭露别人的短处,于是就更加受尽冷眼,落落寡合。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谢映之说着,颇为同情地看向他。
  容绪唇边含着丝满不在乎的笑意。这些陈年往事多少年没人提及了,忽然被人提及,竟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其实在大雍朝这种极为讲究出身品第的环境中,就算他出仕,因为有个青楼的母亲,也会成为同僚的笑柄,被背地里被人戳脊梁骨。
  极重颜面的王谋又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庶子出仕,坏了王家的名声。
  容绪眼看着家中最蠢的族弟王疍都分到了一个户曹的职位,他却只能整日里游手好闲。前途灰暗,读书入仕是不用想了,
  他于是想到了去从军打仗,彻底抛弃这个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家人的家族,去边塞打胡人,从一寸寸血战中建功立业。
  但是即使是这个愿望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王谋冷冷挑起眉,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儿子。
  容绪当年十六岁,容颜姣好,身段修长,就像他那个风姿绰约的母亲。
  父亲挑剔的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灼烧过去,他咬紧齿关,昂然抬起头。
  王谋的不满和轻蔑也非常直接地写在了眼中。
  “你想去哪里从军?”
  “去凉州。”
  王谋的嘴角牵了牵,“凉州军虎狼之师,凭你?”
  他微微一顿,充满讥讽,“你在那里能撑过几天?”
  “我会用剑,也吃得起苦。”
  世家子弟都是要学剑的,容绪从小学什么都快,剑术在家族子弟中也算是佼佼者,唯一打不过的大概只有大哥王戎。
  但容绪一点不沮丧,王戎只不过一身蛮力匹夫之勇罢了。
  王谋此刻不跟他多说,抬手缓缓拔出了腰间宝剑,道:“你若能够在我剑下挺过三个回合,我就让你去从军!”
  结果,根本就不需要三个回合,当王谋的剑劈下来的时候,那摧金断石的力度已经让容绪感到了震愕和恐怖!
  虎口震裂的撕痛让他骤然意识到差距的惊人。
  他们平日里学的花拳绣腿,不过是将剑术当做了吹嘘的技艺,如果说真要御敌,也就吓唬一下街头的泼皮,或者勉强可以抵挡个把野路子的强盗贼人。
  毕竟在当时的太平盛世里,根本不会真的用得着剑。世家子弟佩剑只是礼数,所谓的刀光剑影,也不过是青年们搏击取乐抖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