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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一个宫女道:“殿下昨儿个一直在陛下那里,到快子时的时候才来的,娘娘亲自照顾他宽衣歇息的,现下还早,今儿个殿下不必上朝,娘娘也不用去请安,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紫鹃点头道:“姐姐该早点提醒我才是,险些闯了祸。”
  “你也太冒失了点。”那宫女笑着说了声,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紫鹃情知这种事,别人该知会她的,否则一大清早的,小夫妻两个兴许还在补眠,她贸然进去了,惊扰到了太子歇息,那可不好收场,她在黛玉那儿是有面子的,黛玉的作息她也清楚得很,但太子殿下昨晚又熬了夜,被她搅了睡意,若是发起火来,黛玉也没理由劝。可是这几个宫女与她们不同,她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送进来参加小选留在宫里的,也不过是在宫里熬几年资历就可被放出去婚配,还有女官的身份,比平常姑娘更尊贵些。宫里娘娘们也常给这些人指婚,或者直接让小皇子、亲王世子们收了。虽同是女官,品级却在她和雪雁之上,只是她和雪雁毕竟是黛玉的心腹,在这东宫中地位不一般罢了。若说其他人有多服气她们,也不尽然。
  这种事其实在荣国府里头也有,只是当时,她才是那个“副小姐”,底下的小丫头只有奉承听话的份儿,如今倒转了个个儿,她可算是明白那些小丫头们的心情了,只是心里嘀咕:“当年小丫头们想要争先去姑娘面前露脸的时候,我可没为难过她们,怎么好人没好报的。”只是又想起,那时候即使是黛玉的丫头,也只是想着去宝玉跟前露脸,便不由地笑了。再者说,太子殿下与黛玉感情和睦,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喜事,她便也把那些不快抛到脑后,去准备黛玉的首饰了。
  雪雁同她还住在一块儿,见她笑眯眯的,忙问:“一大清早的,谁哄得你这么高兴?”
  “我哪儿高兴了?”紫鹃也知道到了宫里,自己可以相信的也就这丫头和黛玉了,笑着摆摆手,“今儿个你不轮休罢,快起来罢,我刚刚看见红筱姐姐已经起了。”说罢把雪雁的棉袄从炉子旁取过来,抱到她被窝外。
  雪雁应了一声,她怕冷,躲在被子里穿好了夹衣才出来,一边穿棉鞋一边问:“今晚殿下和娘娘得去蔡嫔娘娘那儿给三皇子过生日吧?”
  紫鹃点着她的鼻子埋怨道:“你又忘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住在西三所。”宫里规矩森严,三皇子和四皇子虽然母妃都在,却是早早就离了母亲,住在西三所里,每日晨昏定省,也只去给皇后请安,等开了春,三皇子又要去宫外开府,蔡嫔要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了。今儿个是他生日,皇帝特准了他去蔡嫔宫里待上一天,只是到了晚
  上酒宴,还是要回西三所和兄弟们一起的。
  雪雁叹了口气,只是把那些感慨咽回了肚子里去,不敢多说一句。
  她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进宫的,进宫后的日子比她们以为的要好得多,所有的刀光剑影都隐藏在和颜悦色下面,看不出半点影子。皇后娘娘并不管东宫的事,太子殿下又是出了名的宽厚可亲,几宫娘娘们都给足了黛玉面子,她们几乎要被这种和睦温馨的气氛欺骗了,但是时不时的,就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提醒着她们,这里可是个一不小心就要陷入深渊的地方。
  刘遇和黛玉比平时足足晚起了大半个时辰,甚至坐到案几前用早膳的时候,刘遇还在打着呵欠揉自己的眼睛。
  他昨儿个是真的缺了觉了,黛玉问道:“殿下若是还困,早上没什么事,不如用了早膳后,再睡个回笼觉?”
  “睡得多了,晚上又该睡不着了。我一会儿就清醒了。”刘遇揉了揉鼻子,简单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三弟过生日,贺礼你备下了吧?”
  “已经备下了,”黛玉也匆匆忙忙地放下碗筷要去给他拿。刘遇倒是按住了她的手:“早上又没事做,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你好好吃饭,仔细胃疼。”紫鹃本在一旁布菜,听到他们说话,忙去找了礼单来,奉给刘遇看。
  刘遇粗粗扫过,笑道:“我也在想,如今我成了家,要给三弟送礼,便是以咱们二人的名义,若是比以前少了,或是和以前一样,也不像话。只是几个月前二弟也过了生日,礼单有据可寻,可他毕竟是亲王,现在身份上是要比三弟高一些的,咱们给三弟的礼超过了他太多,也不大妙,算是棘手了。”
  这难处黛玉自然是懂得,轻叹道:“亦不知陛下、皇后娘娘给三皇子多少赏赐,我自己斗胆列的单子,还是要殿下定夺的。”
  刘遇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偏头想了想:“礼单上的金锞子和玉如意划了,不过备礼照备,早点给他送过去。”
  黛玉应了一声,立刻有宫人接过礼单,下去重写。刘遇瘫坐在炕上,忽然笑道:“往常若是像今日一样得了空,我说不准就去舅舅家玩了。”黛玉心里一动,偏着头看他。刘遇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不行,太招摇了,舅舅舅母也会吓一跳的,等出了正月,我向父皇、母后请示,咱们一起去。”
  如今全京城的眼睛都盯着林家看,黛玉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倒也没急着这么快就回去探亲,不过得了刘遇的话,还是欣喜的。元春十几岁就进宫了,到“病故”之前,也只回去了一次,荣、宁二府还为了迎接她省亲大兴土木,修建了后来名为大观园的省亲别墅,极尽奢华富贵之能,令人咋舌,只是实在劳民伤财了些,很难说最后贾家落入那般田地,有没有那次省亲的原因。前车之鉴在前,黛玉自然也不敢那么回去“省亲”的,但是好在林家还是刘遇的舅舅家,他当年也时不时地轻车便服,就带着几个随从去找林徹玩,虽说带上她极不合规矩,但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听到他这般承诺,不由地大喜过望。
  “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刘遇道,“我若还只是永宁王,住在外头,你还更自由些。如今虽不比那时候,毕竟还有父皇在,你我要守的规矩,也没有那么多。”
  这话倒是真的,他在外开府的时候,虽然众人都知道皇上是拿他当储君培养的,可是到底名分还没定下来,一举一动尚算得自在,倘若那时候便有了王妃,也没有住在宫里,只需要守永宁王府的规矩,许多事情便也可不必那么小心了。林妃还是忠平王府的侧妃时,因生了刘遇,颇得宠幸,还随陛下回娘家小坐了两回,待陛下登基,她成了贵妃后,便再也没回去过了。但储君和寻常皇子,虽是同胞兄弟,却是天差地别的,黛玉自然不会天真地说
  出什么“不若为寻常人家”的话来,只笑道:“如今皇恩浩荡,允许宫妃亲眷每月进宫请安,已是陛下仁慈了,可不敢要求太多。”
  刘遇轻笑道:“父皇给什么,受着就是了,要求不要求的,你同我提也就是了。我嘛,横竖现在还有些闲暇,去求求父皇母后,带你出去玩玩的机会还是有的。”
  黛玉笑了起来,冲他行了一礼:“谢殿下。”她心里有数,等过了年,又是一轮小选,到时候刘遇屋里定是要添人的,兴许还会直接指一两个侧妃、庶妃进来,到时候她要求什么赏赐容易,求一个出宫可就难了,少不得这时候得定下来。
  第205章
  刘遇身边添人的事儿, 倒的确过了御前, 又兼有礼亲王刘述年纪也到了,府上也该有女主人了,皇后怕人说她厚此薄彼, 故而特意请示了皇帝:“大选是来不及了,趁着明年小选,先给礼亲王府上放两个庶妃吧,还是这些年命妇们进宫请安,周贵妃有看上她们哪家的姑娘,直接指给他做侧妃?”亲王尊贵,府上正妃、侧妃皆有品级, 不可儿戏, 忠顺王那么个放浪不羁、游戏人间的人, 也没敢真的给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相好们真正的“名分”, 不过收进府中养着罢了。刘述的正妃自然只能帝后指定, 周贵妃虽是他生母, 也最多在他侧妃的人选上说两句话罢了。不过皇后自站定了刘遇, 便对刘述母子的事不大放在心上——刘遇的事儿, 她也懒得管多少, 全凭皇帝做主罢了。
  皇帝略一思索:“回头问问那小子。”孰湖的太子妃人选是他自己开口定下的, 要是不去问问刘述的意思,就直接给他府里塞人,回头又要在心底说他们偏心了。皇帝倒也不否认自己确实更偏爱长子些,但次子若真有了心仪的人, 他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拦着。
  只要刘述不是真离经叛道到像忠顺王那样硬逮着戏子、歌姬这样的人宠幸,他也没什么好管的。换句话说,太子都已经定下了,哪怕刘述真那么不像话,周昌敬恐怕都比他着急。
  皇后笑道:“礼亲王一定会说‘全凭父皇做主’的。”其实不管是哪个孩子,最后都要这么说,真像刘遇那样大大咧咧地提出想娶谁的还是少见。不过既然有刘遇的例子在前,若真的直接给其他几个孩子指婚,是要被嘀咕的。皇后倒也不是想看热闹,不过周家既然有机会在礼亲王的婚事上说句话,肯定不会马虎的,若真说成了一个家世比太子妃好太多的,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后悔。
  正好趁着给刘巡过生日,皇后便对周贵妃、蔡嫔提起这事来:“孩子们虽小,分府住在外头,若没个人照顾着,你们做娘的心里肯定是放心不下的。原意是等到大选的,但一来未免太晚,二来么,看着太子夫妻和睦,陛下也心疼其他儿子,叫我来问问你们。”又道,“也不拘是侧妃还是庶妃,若真有合适的姑娘,年纪也合适的话,请陛下赐婚做王妃也使得。”
  蔡嫔一向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便道三皇子年纪还小,到了那时候,势必要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的,周贵妃心里却是早有主意,也跟着蔡嫔推让了两句,面上却是若有所思,一看就是有什么打算。
  皇后坐在上首,底下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的,她轻叹了一口气:“也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思。”虽然蔡嫔罢了,周贵妃肯定不会听的,但这是皇上交代的事儿,她得说清楚了,至于回头人听不听,反正不关她的事了。要是谁有意见,告到皇帝那儿去,反正也没有她的责任。再者说,除了刘遇,她也不觉得其他皇子也会有自己的主意——喜欢谁是正常的事,但像忠顺王那样随便养养也就够了,对这些王爷们来说,要真冒着风险把人迎娶进门来,实在没有必要。
  刘巡和其他皇子们一向不太亲密。虽然说皇家确实少有真正感情好的兄弟,但他的年纪确实有些不上不下的。他既不像夭折的皇妹与四弟刘迁一样依赖着大哥,也没有底气像二哥一样觉得大哥因为年长几岁就高他们一等而不忿。他一直和他的母亲蔡嫔一样,在宫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或许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但横竖就算他有什么邪念,也没有人会真的去关心罢了。
  他就这么一直安分守己地在宫里生活着,哪怕今天是他的生日,皇后却更多地在和周贵妃说二哥的婚事,蔡嫔没有插嘴,他自然也只是漠然地扫视着席下吹笙的乐姬,随着乐声微微地摇晃着脑袋。
  他看得有点久了,连坐他上头的刘遇都转过身来问他:“巡儿在看什么?”
  刘巡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指着那个乐姬问:“殿下觉得那名乐姬生得如何?”
  “哪一个?”在皇后提起婚事后,弟弟主动指着一名乐人问模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刘遇悄悄看了一眼蔡嫔的脸色,还是顺着小寿星的手看下去,仔细分辨了一下她的衣服,小声提醒道,“那是母后宫里的人。”
  倒不是说皇后会不舍得赏一个乐姬给庶子,只是这种事说出来不大好听,对刘巡的名声可没有好处,甚至会成为别人拿捏他的把柄,蔡嫔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知道了多半能吓晕过去。
  刘巡“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殿下想到哪儿去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刘遇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倒也不是说不行……不过这样省去你许多麻烦。”
  这就是太子殿下了。父皇总说,大哥做皇帝,对他们兄弟几个来说是好事,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他也不一定对兄弟们有多真心,但总是愿意做出一副友爱的姿态来的,而且,恐怕是因为自信其他兄弟们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大哥并不以看到兄弟们倒霉为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个称职和蔼的兄长。
  他甚至对刘巡悄声说道:“你要是真喜欢,也别声张,我去帮你想办法。到时候说是皇后娘娘赏你的,她也更体面些。”
  其实更体面的哪里是一个乐姬?是要保证皇子的脸面才是。他当然有办法,别说皇后宫里的乐姬了,就是上皇在的时候最喜欢的戏子他都能有办法要到手,何况皇后本就对丝竹器乐毫无兴趣,现在又愿意卖太子面子,自然没有不舍得一说。刘巡笑着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确无必要。我只是觉得这乐姬演奏得不错,并无别的心思。”
  今日他虽是寿星,却没有受人瞩目的资本,但当太子殿下凑过来与他窃窃私语的时候便不一样了,皇后甚至主动开口问道:“你们兄弟俩在说什么呢?”
  刘遇笑道:“三弟说承蒙母后款待,酒乐甚好,打算叫上儿臣陪他一起来敬母后与各位娘娘的酒。”
  刘巡忙跟着站起来,侍从极有眼力见识地给两位皇子斟了酒,刘遇又偏过头看了一眼刘述,见他不知是没听见这儿的动静,还是故意的,还在与别的堂兄弟说话,便笑着对刘巡道:“那就咱们俩去罢。”
  怪道别人说,太子殿下最为仁厚,连刘巡下定了决心要远离权力漩涡,只是在心里暗暗嫉妒自己命不如人的,都险些要被他的周到体贴拉拢过去了。至于蔡嫔,她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甚至都有了些感动和受宠若惊了。
  皇后一向不爱热闹,为庶子生日操办的酒宴到了时候便自然散去了,之后便是刘巡自己做东,在西三所宴请自己的兄弟们。
  离开了皇后等人,兄弟们气氛原该热闹自在些的,不过如今兄长成了太子,和他们便有了君臣之分,自然也不好失了礼节。刘迁自小便亲近大哥,如今倒还仗着自己年纪小,依旧紧贴着刘遇坐着,还偷偷地打量着太子妃。
  黛玉提醒自己要遵守规矩,保持端庄的姿态,然而四皇子看起来确实乖巧可爱,肉乎乎的小脸蛋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家里的侄女儿昭昭。刘遇一手揽着幼弟,一手握着酒盏,在与其他兄弟们闲聊,低头的间隙里,发现刘迁正在眼巴巴地盯着他们的酒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想尝尝吗?”刘遇拿筷子沾了点酒,想让他试试味道,黛玉在旁边轻咳了一声:“殿下,三皇子还小呢。要是实在想尝尝鲜,还是取果酒来。”
  刘遇把酒杯凑到她鼻下让她嗅了嗅:“今年新酿的米酒,不比果酒醉人,我不喝烈酒的。不过迁儿是太小了些。”他搂着刘迁道,“等你再长大两岁,大哥带你喝酒。其他人要是哄你,
  叫你喝酒,你别信他们的。”
  刘迁重重地点了点头。
  黛玉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刘述和兄弟们素来玩不到一块儿,如今刘遇做了太子,他之前的那些小心思便如同放在煎锅上蒸煮,浑身不自在。如今他也被周昌敬说动,知道要敬畏太子,但也晓得太子将来继位了,也并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他,遂也自暴自弃了起来,闷着头喝酒,也不来巴结,也不像从前那样做刺头儿,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好在皇帝虽然命令他的儿子们和睦相处,兄友弟恭,但有最得他宠爱的长子做足面子上的功夫,其他的孩子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没那么在意。
  黛玉看着貌合神离的一桌子人,刚被刘迁逗出的笑意又暗暗压了回去。
  也许到了这位小皇子能随着他大哥吃酒的年纪,他已经和桌上其他的人没有两样,开始知道自己和太子的差距,开始不满这种差距,开始装作谦恭有礼了。
  虽说君臣有别,长幼有序,但眼看着一位天真纯良的皇子变成那样,还是件令人伤感的事,尤其是,刘遇看起来还真的挺疼爱这位幼弟的。
  他虽未明说,但黛玉从前就听他提过“我家天下”,知道他满意于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带来的对朝廷事务的控制。但除了那些权力以外,他偶尔会觉得高处不胜寒吗?会在意周围的人都与他有隔阂,不敢同他亲近吗?
  第206章
  黛玉自以为心事藏得很好, 结果从西三所回去的时候, 刘遇便状似无意地同她说:“四弟如今年纪小,乖顺可人,不过小孩子总要长大的, 再几年就要闹性子了。”他也没说这闹性子是小孩子叛逆还是另有所指,不过意思还是够明确了,“你如今喜欢他,过几年可能要伤心的。”黛玉愣了一会儿,还是笑道:“那我先要替殿下担心了。”
  “我不一样。”刘遇大笑道,“我习惯了。”
  哪有人会习惯这些呢?黛玉心里百转千回,也没再吭声。感情的事可没那么容易说得好, 就像她下定了决心做好自己应该做的, 不要在这个宫里有多余的期许和心思, 可连日相处下来, 还是对刘遇有了关心之意。刘遇生在皇家, 兄弟阋墙的事儿见多了, 对所谓的兄弟情深也不抱多大希望, 可像四皇子这样确实敬重过他、他也确实疼惜过的兄弟, 倘若日后反目, 便又是另一种心境了。她知晓刘遇心胸比她强大, 但难免有些心疼。
  辇乘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宫人们早备好了醒酒的茶汤,他们二人本来也喝得不算多醉,便坐在炉前闲话。皇太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 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了,黛玉准备的好些本子约莫是用不上了。她想起自己的外祖母当年也是最爱热闹的一个老太太,临了家道中落,丧事亦办得七拼八凑的,不觉叹息了一声。刘遇说起当年来,也叹了一声,道:“若非有皇祖父与皇祖母偏疼我,也没有我的今日。”
  他是当今陛下的长子,皇上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了他,自是宠爱有加,但当年的皇上还是忠平王,夺嫡之争里顶顶不起眼的一个,若非刘遇聪明跳脱,投了太后的眼缘,继而在上皇面前得了宠,那个故事本该有另一个结局。皇帝当年栽培长子,就是往上皇喜好那里培养的,但皇太后注意到这个孙儿,就纯粹是眼缘了。太后嘴上没什么好话,实际上颇是喜欢林妃的模样,说她袅娜俊俏,灵秀逼人,才生得出刘遇这么个机灵的孩子。自皇上登基后,夸赞林妃的人是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但刘遇记得最深的还是当年太后夸的那一句。他知道太后肯定会喜欢黛玉的。只是可惜,人老了以后,竟然会连性情都变了。当年的好,也时常记不清了。
  天色渐晚,明日还要上朝,他们也没耽搁多久,说了会儿话,便洗漱睡下了。黛玉临睡前,昏昏沉沉的,还听见刘遇说了声:“二表哥外放已经定了平州了,这几天就要启程了。”她听了,尚迷糊着,想着平州在哪儿,然而刘遇已经睡着了,呼吸声轻稳有序,勾得她睡意也上来了,只隐约记着明儿个要问一问。
  幸好刘遇自己也还记得,次日一早便嘱咐了一声:“平州不算偏远,不过乡绅势大,前几任刺史刚上任的时候,也都豪情壮志的,只是真动起来,又举步维艰。这次叫二表哥去,也是对他的考验,若他能把平州那帮老骨头治服了,往后就再无人敢不服他。只是若是他也无功而返,前几年积攒下的名声、资历便算白熬了,从头来起吧。他自己也知道轻重,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你若有什么东西要给他,派人这几天就送去。晚了,他大约就出发了。”
  黛玉低头应了一声,蓦地又笑道:“二哥从来就不是走寻常路的人,他要是去太平地儿,还要嫌没事做呢。如此也好,别人都赞他有才干,他受了那么多赞誉,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干,是会纸上谈兵,还是真能成事,就看这一遭了。”
  刘遇笑着问她:“我倒没料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当真舍得?”
  “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也轮不到我舍不得,便就是婶娘、二嫂子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用。外放之事,自然是朝廷安排的,陛下打发他去平州,是器重他的道理。况二哥素来是有主意的人。他要是心里认定了什么,便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平州纵
  难,他肯定是要去的。说不定眼下,婶娘、嫂子们想着给他送行,他心里已经在想着到了平州该怎么办事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刘遇笑起来:“你果然是他妹子,连他所想的都说的一点不差。平州也说不上乱,但是多年来,墨守成规,如一潭死水般,收成不好时,地方官开仓赈灾,都得先让富裕的乡绅们捞一笔。是得有人去打破那摊子规矩了。他本来就是个自恃才干的人,当然要卯足了劲大干一场的。”
  黛玉笑道:“做成做不成的,看二哥哥的造化了。旁人能说什么呢?”
  身在高位,还能说出“旁人能说什么呢”这种话,也算是懂事知礼了。多少娘家人没本事的,还得想法子给他们捞点好处,林徹那么个才名在外的,到了平州,做得好了别人只当他应当的,做得不好了,更别说要被怎么挤兑,这其中的道理黛玉不会不知,甚至刘遇自己也是心里咯噔了下,想了半天才没给表兄说情。谁知妻子竟真的理解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的,还把林徹的心思也猜到了,可算的上是通透明净了。
  “今儿个你先吃点垫肚子,晚上等我回来,咱们烧锅子吃。”他琢磨着今儿个的公事,还留的出空儿,便笑着嘱咐了声,“若我忽然又多了别的事回不来,再打发人来跟你说。”
  黛玉应了声:“是。”
  她在叔叔婶婶家住着的时候,便常常和姐姐、嫂嫂们一起烧锅子吃,一家人凑在一桌上,锅里热气腾腾,屋里热热闹闹的,说不出的暖和安逸。到了宫里,规矩多,一桌上吃饭也得分伺候的和坐着的,远没有那么简单。如今听说刘遇要回来吃饭,也没多想,吩咐人备好菜蔬和牛羊肉,又从上午起便熬着汤,等着晚上烧锅子罢了。
  其实林徹的事儿,做妹妹的怎么可能不担心?但是说白了,林徹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事儿也轮不到她开口,若是开口了,一是无用,二是轻视了林徹,他反而要生气。
  有些人生来就是想在最湍急的河流里逆行的,你想让他搭顺风的帆,他还要觉得无趣呢。
  刘遇名下的地产、庄铺比他几个皇叔们都多,他又不管这些,整个上午黛玉都在安排下人们年终的赏钱,又对过了帐,好容易才歇口气,吃上两口饭,下午又得去坤宁宫皇后跟前应答。紫鹃给她捶着背,劝她中午小憩一会儿,她摇头道:“不了,睡不够被叫醒来,反而更难受。你说当年,凤丫头一个人管那么多事,怎么还精神奕奕的?”
  紫鹃笑道:“一是她天生就爱弄权,管家掌事的觉得高兴,二来么,她也是个好强的人,兴许心里头也觉得苦呢,只是不肯表露出来罢了。”凤姐的结局可不好,紫鹃想起她当年在荣国府说一不二的样子,也难免觉得心酸。但是荣国府抄家是皇上下的旨,她当然不会蠢到在宫里说那家的人可惜,只是笑道,“只是这时节忙些罢了。”
  何况,打点夫君的家产,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刘遇放心、敬重妻子,才全权交给黛玉,别人知道了,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若是抱怨这个,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黛玉倒也没抱怨,只笑道:“我以前可没想到,我会整日整日地算这些账。”
  紫鹃注视着她,轻声道:“谁能想过呢?”便是她最初的梦里,也从没想过姑娘会有这一日。她最开始觉得,趁着贾母还在,把姑娘和宝玉的亲事定下来,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的,宝玉又会疼人,也就是黛玉最好的归宿了。那时候元春都还没封妃,只是在宫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女官,都已经是贾家姑娘里顶顶出息的那个了。这座皇宫,一向是里头的人想出去,外头的人又巴巴地想进来。做王妃、做娘娘,这该是薛宝钗那样的姑娘才想要的,可谁知最后,却是只想着要看书写字、吟诗作对的黛玉进了宫。
  宋氏把这个侄女儿教导得很好,黛玉理家管事如今也是一把好手,人情交际,因刘遇身份问题,她不用刻意去巴结、讨好谁,或者站队等,就不过是婆媳、妯娌间的过场,倒也应付得来,如今在这宫里,不说如鱼得水,倒也没有旁人想得那般艰难。
  太子殿下是另一种角度的会疼人。
  若是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那也不用费多少心了。但这可是皇宫,亲父子、亲兄弟都可能反目成仇的地方,刘遇这么个从小生长在这儿、最玲珑剔透的人都悬着一颗心揣摩每个人的心意,不愿得罪了谁、不愿为谁献上又被舍弃一颗真心,何况是原本其实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黛玉?
  紫鹃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
  坤宁宫里还是那般暗流涌动。妃嫔间互相客套地说着话,只是言语间仿佛有些看不见的交锋。皇后是向来不管这些的,把除夕、正月的宫宴安排布置了下去,又问妃嫔们:“今年事儿也多,皇上也没有去狩猎,底下人也没去,供上来的皮子也不如前几年。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气,也不只是你们,我自己穿的你们也看见了,并没有藏私。你们谁要是想什么,正大光明到我面前说,别成天嚼舌头根,觉得我偏心了谁。先别说我犯不着,就是我真的偏心了谁,只要没克扣你们的份例,你们也管不着。”
  黛玉立在皇后身后,听她说完这番话,再看看下面娘娘们噤若寒蝉的样子,忍不住跟着抖了抖。
  她听说过从前的皇后娘娘,很是受了一番委屈的。皇上并不是上皇最开始指定的继承人,上皇禅位后,也并不肯放弃对权力的掌控,皇太后又素来不喜欢皇后,皇后娘家也算不得显贵,底下周贵妃、吴贵妃等都有子有宠有娘家,她也是小心忍让了这些年,如今上皇驾崩,太后病重,刘遇又压了其他皇子们一头,才有她如今说话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