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
宋锦安回燕京短短几日?, 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赶在暑气重前理好升官的琐事,正准备去趟百景园, 却叫黄梨莺拦住。
“你这几日还不知晓燕京闹了瘟疫?”
“瘟疫?”宋锦安不由得放下手里头的枇杷膏, 狐疑看向黄梨莺。
黄梨莺悠悠叹口气?,“柳州那带又是流民忙着弃婴的日?子?,加之天气?渐热,这?可不就闹出了瘟疫,不过燕京如今管的严,出入都会仔细盘问?,好歹不至于闹得满城病患。你外出的时候可小心点, 这?瘟疫小孩子?身上最多。”
“多谢,我省的。”
槐树茵茵, 鸟鸣婉转。宋锦安挎着新鲜的果儿一路走进百景园。
果真同黄梨莺所说?,百景园的客人少了许多,只剩巧玉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花样?子?。
“你总算来了。”大老远的,巧玉见着宋锦安,含笑搁下活计, 绕着宋锦安走了三圈不禁打趣,“果真是去过军营的人, 现下连气?势都不一样?,往后?咱们百景园有你罩着, 还愁不能横着走?”
“巧姐。”宋锦安无奈地递上带来的东西, 眼?尖瞧到巧玉身上的料子?显然是来自燕京上好成衣铺子?, 替她捻了捻, “这?身颜色衬你。”
“托你的福,我还没问?, 先前你哪来那?般多银子??我们想去军营找你,他们非不让进,可急坏我们。还是晏小侯爷来报信,告诉我们你是去外地考核,姐妹们这?才放下心来。”
宋锦安干咳一声,有意挪开话题,“听闻香菱要?定人家?了?”
“是,届时你可别忘来喝喜酒。”
“那?一定。”
两人聊得亲热,不一会儿巧玉忙要?去后?院喊张妈妈来,说?甚么也要?宋锦安今儿留下用晚膳。左右无事,宋锦安便坐在堂中替巧玉整理着针线,那?又细又漂亮的银丝在巧玉手下变得栩栩如生,蝶儿般落在白娟上。
忽,宋锦安听着道熟悉的声。
清然神?情难看,大步跨进百景园,直直冲宋锦安作揖,“阿锦小姐,我听黄梨莺姑娘说?你在这?,特来寻。”
“有事?”宋锦安不解挑眉。
清然拳头捏的紧,腮帮子?也鼓得发红,半晌才吞吞吐吐憋出几个字,语气?极低,“阿锦小姐可知最近燕京的瘟疫?小少爷他,昨夜确诊了。”
登时,宋锦安直站起?,双目锐利盯住清然,心头那?酸痛叫她话颤的厉害,“朱雀街管治严,怎么害上的?”
“卑职查了一夜,许是马夫叫家?中幼子?过的病气?,后?传到府里,这?才——“
仅说?道这?,宋锦安便分明。瘟疫传播极快,方害病时也不觉难受,自然难防,思及小满身子?素来弱,这?遭怕是不好过,那?舌尖都发苦,只问?,“可请过太医了?”
“宫中怕过病气?,不许太医近段时日?外借。府医看过,开了药方,说?这?几日?若是熬过去便无事,若熬不过怕是会烧成傻子?……”
这?病最难治的便是高?热不退,城中多少孩子?都烧的神?志不清。
宋锦安强撑着不叫自己失态,只是眉间忧思重重,迟迟没有开口。
张妈妈挑着帘子?走出,待看清堂中的人稍疑,“找宋五的?做甚么?”
“没甚么,军中的事情,我这?便走了。”宋锦安深吸口气?,不无慎重同清然叮嘱,“我去瞧一瞧小满。”
清然一咬牙,狠心将话吐出,“恐怕得劳您亲在府上住几日?,照看小少爷。”
宋锦安拧起?眉,指尖蜷曲,轻轻落声,”有谢砚书照看,我便不必时时宿着。“
“大人现下不在府中。”
不待宋锦安细问?,清然跪下,交代得清楚,“大人有公务处理,近段时日?无法?归家?,是故我才腆着脸求您回去,否则小少爷未免可怜。”
嘴上说?的简单,然清然心头万般难捱。谢大人怎会因公事绊住脚而对染了瘟疫的小少爷不管不问?,分明是陛下为惩治他抗旨不遵,将人压去大牢。已是进去的第三日?,谢大人现下连小少爷染瘟疫的事都不知晓。若非清然叫谢大人叮嘱过不许声张,他早在小少爷不舒坦的第一日?就跑去军营求宋锦安回来。
闻言,宋锦安将心底的犹豫抛去,既不必遇到谢砚书,她自是愿陪在谢允廷身侧,当下颔首。
张妈妈暗觉两人话藏玄机,不敢误了宋锦安的事,只遗憾收回眼?,“忙完这?阵子?来用晚膳。”
宋锦安歉意辞别张妈妈,留下带来的月钱同些赏赐,匆匆上了谢府的车舆。
七拐八拐进了朱雀街,谢府门匾落灰,少了奇石装点,院内古树小湖都显着秃。
谢府人皆低头不语,轻手轻脚端着药盘进进出出。经谢砚书散财一事,谢府用度确缩减不少,从前的月光纱都换成普通素纱,只余谢允廷的韵苑还装扮得精致。琉璃枯坐在圆桌边,双目无神?瞧着那?碗黑褐色的汤汁。
宋锦安一进来便叫药味熏得难受,顾不得旁的,大步行至内室,往床榻边走去。
柔软的床榻上卧着个烧的满脸通红的小儿,墨发焉不拉几垂下,双眸禁闭,呼吸粗重。
宋锦安探手,一碰到谢允廷的额头便觉指尖烫的厉害,她转头盯着清然,“快拿冷帕子?来。”
随即,一长串婢子?捧着冷水走进。宋锦安将干净帕子?浸润,仔细拧去滴答的水,细心盖在谢允廷的额面。
“小少爷总喂不进药。”姚瑶默默立在床榻边,双手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
宋锦安瞧一眼?,接过药勺,试探尝尝。入口极苦,她一点点斜进谢砚书唇边。
谢允廷感知到苦涩的药汁,昏昏沉沉中下意识抿紧嘴,汤汁便一滴不剩地全滚落到被褥上。
姚瑶无奈垂下眼?,“总喝不进去,不是个法?子?,都烧了四个时辰。”
那?揪心的酸扼得宋锦安眼?眶微红,她忽对众人道,“都出去罢,我会将药喂进去的。”
“你一个人——”清然错愕抬眸,犹豫不决。虽说?谢大人斩钉截铁认定她是阿锦小姐,然清然总疑心她别有所图,独自放她和小少爷在一块,若出了甚么事情?
“好,我们都出去。”姚瑶率先转身,拽住清然,两侧的婢子?自觉退下。
屋内便只剩昏迷不醒的谢允廷和宋锦安。
静静凝视着谢允廷瘦小的身躯,宋锦安慢慢扬起?个笑,笑得心酸又难受,她重新舀起?一勺药,俯身放在谢允廷唇边,喃喃,“小满,喝药,乖。”
谢允廷仍是紧闭着嘴,半点反应也无。
宋锦安眉目满是柔情,杏眼?稍弯,少女的模样?渐渐同曾经的燕京明珠宋大小姐重合,是浑然天成的温婉,不可直视的月上仙。
她道,“小满,我是娘亲。”
“娘亲……”似叫这?两个字缠住,谢允廷挣扎着颤着唇,虽双目闭着,他的脸上逐渐带点粉色。
宋锦安眼?角湿润,头遭说?出迟别多载的话,“娘亲来看你了,娘亲,很欢喜,很欢喜你。所以?小满,你可不可以?,好好地渡过这?一遭。”
菡萏玉屏隔风,半卷床帏搭于她手。
宋锦安轻轻送进药勺,谢允廷稍稍张口,药汁入喉。
登时,宋锦安大喜,眼?泪朦胧喂着一勺又一勺。
谢允廷许是苦极,他眉头拧的紧紧,猫儿似地哼哼,“娘亲,别走,好苦。”
“不怕不怕,吃了蜜饯就不会苦。”
“爹爹说?,娘亲也怕苦,苦,好苦。”
宋锦安的手微顿,她不知想到甚么,只道,“娘亲不怕苦。”
——怕苦的,从来是谢砚书。所以?你像他幼时,也这?般难喂药。
“娘亲会一直陪着小满,陪着爹爹么?”孩童稚嫩的声音闷闷,像极委屈的小兽。
宋锦安没有开口,只沉默看着渐空的药碗。
“娘亲——”得不到回应,谢允廷的脸带着焦急,眼?皮不住地颤,想要?睁开却?始终没有力气?。
宋锦安忙放下药碗按住谢允廷不老实的手,包裹他冰冷的拳头。
“娘亲。”
又是声低低的央求。
宋锦安眨眨眼?,苦涩道,“娘亲会一直爱着小满。但是娘亲,没有办法?再留在你身边。”
语落,谢允廷止住挣扎。不知是听清了这?句话,还是累极,他安静睡过去,传来平稳的呼吸。
屋外姚瑶见宋锦安端着喝空的药碗出来,惊讶扬起?眉头,“果真有本事。”
“夜半小满还会烧起?来,我今儿便宿在他床边。”
姚瑶同清然对此没有异议,只替她送来几床被褥,一大院子?的人都候在隔间听候吩咐。
熬至丑时,宋锦安替谢允廷又次退热,累的已是头昏脑涨,倚在榻边枕着胳膊小歇。
皎皎银辉下,不知何时走进来个人。
一身单薄的官服,上头染着点点血迹,他墨发仅以?枚木簪束着,眉眼?很是冷冽。似是染了湿气?,喉头不舒服地干咳几声,忽意识到韵苑静的过分,周身一凝,腿脚稍坡地快步朝内去。
推开黄梨花木雕花门,入目却?无婢子?看守,谢砚书刚要?唤来清然,窥见隔间人头攒动。
抢人
姚瑶听到?推门声, 忙不迭放下手中药方,朝外一看,待看清是谢砚书后不无讶异, “大人, 您回?来?了?”
“大人,您没有事罢?”清然大喜过望,挤开姚瑶,双目不住在谢砚书周身转悠。
谢砚书淡淡揭过,“无碍。夜半何以都宿在这。”
这下,清然神情僵硬,半晌开不了口。
姚瑶暗鄙, 利落解释,“小少爷染了瘟疫。”
谢砚书擦拭乌纱帽上血渍的?动作一顿, 指尖泛白,几乎须臾便迈至内室门。
兀的?,他?听姚瑶道,“阿锦小姐在里?头,这几日是她照料着小少爷, 现下小少爷已退了热。”
玉竹般的?指尖堪堪顿住,谢砚书叫月色染得忽明忽暗, 久久不动作。
惘的?,他?极轻打开门扉。
屋内, 宋锦安卧在榻边, 带着倦意的?眼底一小片乌青, 细长?的?睫羽随呼吸起伏微颤, 墨发随意披落在肩背,露出她莹白圆润的?耳垂。而谢允廷, 侧卧蜷曲,小手下意识握着宋锦安放于榻上的?一节小指。他?们俩紧紧挨着,就那般于月下静谧。
没来?由的?,谢砚书不愿再动半分。
门外,是喧闹烟火的?寻常人家。
门内,也是家。
记不得睡过去多?久,宋锦安头痛地撑起身,眼皮颤颤。
那一角绯红官袍便隐在屏风之后。
宋锦安睁开眼便下意识朝谢允廷额头探去,不似先前滚烫,她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