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师傅放下手中尚未成型的泥模,从椅子上站起来,狐疑地走向景三。
靠近了几步以后,柏师傅才听清景三嘴里在念叨什么:“鹿孤……鹿孤真的已经不在了么……不对,不能再叫他鹿孤了,他本来明明叫做——”
“景三。”柏师傅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你絮絮叨叨地嘀咕什么呢?”
景三浑身一抖,吓得从椅子上直接蹦了起来:“哎哟娘啊!吓死我啊!”
短短一天内遭受两次类似的惊吓,景三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脏砰砰直跳,半天缓不过来。
“柏师傅……”景三捂着胸口:“您走路也太安静了吧!”
柏师傅皱着眉头看他:“我看你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嘴里还念叨个没完,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没有没有!”景三连连摆手:“我可能就是……就是太累了!哈、哈哈……”
柏师傅投来怀疑的眼神:“真的吗?别发呆了,工期没剩几天,要是赶不上日子,错过了过所上写的日期,那几个送字板到乌今的师傅就出不了关了。”
景三点头哈腰:“明白明白!我接下来一定认真干活!绝不走神!”
柏师傅半信半疑地回过身,准备走回自己的位置。
就在景三刚坐到椅子上时,柏师傅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人名,迟疑地转过头,问:“你刚才是不是在说‘鹿孤’?”
“是。”景三瞪大眼睛:“您、您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柏师傅立刻回想起前几日与终雪松见面时的对话,虽然觉得景三口中的“鹿孤”和他认识的应该不会是同一个人,但出于好奇,他还是向景三确认了一遍:“你也认识一个叫鹿孤的人?”
景三原本正沉浸在恩人已逝的怅然中,一听柏师傅的问话,马上激动起来:“柏师傅也认识鹿孤吗?对啊!您也是乌今人!说不定真的见过他!”
不等柏师傅开口,景三急急道:“您知道多年前,京中有个叫阿伏干的富商吗?鹿孤就是他的儿子!而且鹿孤也是介绍我来锦化刻坊的人,是他说服老板收下我的!啊您当时还不在刻坊,可能没见过他。”
柏师傅慢慢收敛了表情:“乌今富商之子?那你我认识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的鹿孤是个焉弥官员,不过他也会说乌今话就是了。”
焉弥,景三觉得这个词和鹿孤无论如何也扯不上干系,但他此刻迫切地想找到除他以外还记得鹿孤的人,这样一来,也许就能有人和他一起怀念他了。
“您认识的鹿孤长什么模样?”景三试探性地问。
柏师傅记人脸很准,尽管只是两年多以前打过几次交道,可他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人的模样。
他把那位鹿孤的样貌特征一点点描述给景三听,没有漏过半点细节:“我认识的那个人年纪很轻,最多不过二十四五。都说焉弥男人大多样貌俊朗,他也不例外,长得十分俊秀,身量瘦削高挑,谈吐温和有礼,肤色白皙,五官深邃,既像焉弥人,又有点像乌今人。”
柏师傅想了想,补充道:“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左眼尾上方长了一颗小痣,人人都说脸上有痣不好看,可他那颗痣却起了画龙点睛的效果,让他整张脸都鲜活了起来。”
景三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柏师傅说的话唤醒了他的记忆,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鹿孤的模样,因为柏师傅提到的那颗痣,居然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是了是了……”景三喃喃道:“那个人给我看的画像画得真准,简直是和鹿孤一模一样的啊!我怎么会没想起来呢!”
柏师傅也懵了:“什么画像?什么一模一样?你我认识的难道是同一个人?”
景三缓缓点头,表情还很茫然:“没错,我也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您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曾经救过我的鹿孤。”
柏师傅也怔住了。
不久后,终雪松在刚刚暗下去的夜色里,出现在锦化刻坊门口。
“柏师傅,您有事找我?”
柏师傅将他带进一间狭小的暗室,景三早已等在室内。
终雪松不明白状况:“柏师傅为何如此神秘?”
“终公子、不,终大人,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曾向你提到过一个叫鹿孤的焉弥官员?”
终雪松眼睛一亮:“当然!您说是候古和象胥官告发了他,才让他被处邪朱闻处死。怎么了?您还想起来了别的跟他有关的事吗?”
柏师傅向景三试了个眼色,景三马上向终雪松行礼:“终大人,我、草民名叫景三,也是刻坊里的雕版师,草民幼时曾结识了某个乌今富商之子,刚才偶然跟柏师傅提到,师傅说草民认识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位在焉弥的鹿孤。”
在柏师傅的授意下,景三将自己与鹿孤结识的经历,全都讲给了终雪松听,但他留了个心眼,没有提到任何跟莫迟有关的内容。
听完以后,终雪松也有点捋不清思路了:“你是说,鹿孤告诉过你,他要去参军?那他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焉弥?还当上了官?难道他是去焉弥当兵?可他一个乌今人,为什么要去焉弥?”
景三问终雪松:“大人,您为什么要找鹿孤啊?您认识他吗?”
“是为了查案。”终雪松说:“是京城里近日出了两起命案,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景三和柏师傅都点点头。
终雪松:“两起命案的死者都和鹿孤有关,所以我才想查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命案?景三寻思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终雪松:“大人,草民还知道一件事,其实鹿孤不是乌今人,他是大承人,只是被阿伏干收养后改了名字而已。”
“大承人?那他原本叫什么?”
景三犹豫片刻,想到能帮助查案,还是说出了口:“他原本的名字,叫做周回。”
第二日清晨。
杜昙昼都穿着官服吃完早饭了,莫迟才从床上坐起来,他光着上半身,盘腿坐在床沿,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颈间和胸前有一连串的吻痕,锁骨处有淡淡的齿痕,腰部两侧还有可疑的瘀青残留。
杜琢正在为杜昙昼做出门前的检查,听到莫迟起身的动静,正准备回头嘲笑他起得太迟,却在眼睛即将看到对方前,猛然意识到一件怪事。
等等!莫迟为什么会从大人的床上醒来?!
而杜昙昼动作更为敏捷,他一把扯下衣架上挂着的莫迟的上衣,远远扔到莫迟怀里。
刚从睡眠中醒来的莫迟不觉有异,慢腾腾披上外衣,衣带也不系,就从床上站起来,准备去洗漱。
而反应比他更迟钝的杜琢,凭自己的脑袋是绝对猜不透自家大人和莫迟的关系。
他还以为莫迟和杜昙昼是昨夜聊得太晚,莫迟懒得回房,二人才同榻而眠。
他酸溜溜地朝杜昙昼嘟囔似地抱怨:“大人,杜琢服侍您二十多年了,还从没和您睡过一张床呢。”
杜昙昼眉峰一挑,满脸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谁要和你睡一张床?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多奇怪啊!”
“那——”杜琢指指莫迟:“那您为什么和他——?!”
杜昙昼目不斜视:“我乐意。”
莫迟没有在听两人不着调的对话,他揉了揉眼睛,无意间低头一瞅,见到自己身上遍布的印记时,还不免有些愣神。
他没受过这样的伤啊?
莫迟按了按皮肤上的青青紫紫,半天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猛地把衣服一裹,急急系上了腰带。
面对主人明显的偏心,杜琢敢怒也敢言,他哼了一声,一边替杜昙昼戴官帽,一边小声嘀咕:“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大人一见到莫迟,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心里哪还有我这个贴身侍从,过几天我就把自己的身契偷出来,出府另寻明主去!”
“杜琢。”杜昙昼忽然出声。
杜琢以为能获得安慰,连忙问:“什么事大人?”
“你没有身契在我府里,你是良民又不是贱籍,你在我府上拥有绝对的自由,随时都能走。”
杜琢:“……”
杜昙昼把快被杜琢捏扁的官帽从他手里救了出来,自己对着镜子戴上,然后对终于清醒过来的莫迟说:“我看今天你是真的累了,在家休息一天吧,我带杜琢去临台就行。”
莫迟板着脸点点头,难得地没有拒绝。
“走吧。”杜昙昼叫了杜琢一声,率先走出屋去。
杜琢又来了精神:“看吧,我就知道大人离不了我!”
他疾步追出门去:“大人等等小的!让杜琢扶您上马车!”
终雪松早早就在临台等着了,昨日分别前,他和杜昙昼约好,第二日在临台见面,彼此汇总各自查到的线索。
一见到杜昙昼走入正堂,终雪松就迎了上去:“大人!下官有要事禀报!下官昨日——”
杜昙昼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挥了挥手,做了一个赶人的手势。
正堂内的掌固心领神会,马上带着众衙役退了下去。
“终大人有何要事要禀报本官?”
终雪松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问道:“杜大人,下官昨日从知情人处得到了不少消息,只是其中有许多相悖的地方,也许还需要借助您的智计才能得到解答。”
他看向杜昙昼,眼中写满不解与困惑:“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说过‘周回’这个名字?”
第97章 乌石兰迟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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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回?”杜昙昼眼神一闪,旋即别过头去:“此人是谁?”
终雪松记忆力绝佳,将几日来从柏师傅和景三口中得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转述给杜昙昼。
“也就是说,周回就是鹿孤,他曾被乌今富商收养,家族破败后转而从军。两年前在焉弥做官,负责处理与乌今相关的事务,后被候古和象胥官告发,说他将焉弥情报暗中卖给大承,最后被处邪朱闻处死。”
杜昙昼侧身对着终雪松,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他想到昨天莫迟说过的话:“周回死于三年前的舒白珩叛乱,烟管是他留在关内的遗物,由赵青池转交给我。”
当时杜昙昼心中有一个疑问,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问出口。
——如果莫迟所言属实,那么周回其实并没有用过那根烟管,如此说来,它应该依旧崭新如初。
但只凭当时在川县矿山短暂瞧过的那一眼,杜昙昼都能看得出来,烟管竹制的杆身粗糙非常,有不少使用痕迹。
原先杜昙昼以为,那些痕迹都是莫迟造成的,可今日听了终雪松的话,杜昙昼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关于周回的经历,莫迟并没有告诉他完全的真相。
比如,周回根本不是死于舒白珩叛乱。
事实上是,舒白珩叛逃后,他和莫迟一同潜伏进焉弥,直到一年后才被杀。
但最奇怪的是,不只莫迟没有说实话,就连兵部有关夜不收的簿册上也没有相关记载。
无论是官方说辞,还是莫迟的说法都是出奇地一致,这究竟是……
“……大人!杜大人!”
终雪松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杜昙昼一个激灵,猛然回神:“什么?”
“杜大人!”终雪松精神大振,像是在黑暗中终于寻找到了微暗的光亮:“下官搜集到的线索毕竟都只是道听途说,为了验证其真假,下官打算现在就动身去兵部!如果周回真的以汉人身份参军,兵部的征兵名单中一定有记载!要是在造册中真的查到了周回的名字,下官也许就能确定候古和象胥官被杀的原因了!”
杜昙昼按下脑中繁乱的思绪:“本官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