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怀宁面容安详,睫毛被风吹得轻轻颤抖,像是下一瞬就要睁开眼睛一样。
第36章 莫迟沉默而立,就像一把神兵收入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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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内。
怀宁的遗体被安放在正堂。
临台的仵作已经来验过,说怀宁是服毒身亡。
杜昙昼也在马车里找到了打开的药瓶,仵作用针探过,说里面是名为狼毒的毒药。
这种毒常见于焉弥,又从侧面印证了怀宁与焉弥人勾结一事。
宗正寺的掌固杂役看守在正堂外,寺丞正在来的路上,禁军统领已经派人去禀报皇帝了。
只是眼下时值深夜,宫门非有军国大事不得开,若是守门的将领不能开门通传,皇帝就要到天亮后才能知晓此事了。
宗正寺偏厅。
统领叫来的郎中没能救活怀宁,倒是帮莫迟处理了全身的伤口。
杜昙昼抱着手臂,相当不满:“要不是看你伤得不重,我都要把你从今天起到过年的钱全都扣光了。”
莫迟充耳不闻,掏出火镰点燃烟叶,闷头抽烟管。
杜昙昼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来气,打是打不过,骂又舍不得,只能坐在一旁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怀宁?戒指那时?为何?”
莫迟吐了口烟圈,说:“如果给你一堆戒指,你能从其中分辨出那些上面刻了焉弥贵族的纹样么?”
不等杜昙昼回答,莫迟接着说:“你能,因为你在边关待过,你和焉弥人打过仗,你见过他们的军装和王旗。所以你只要把戒指拿起细细查看,就能找出从焉弥来的戒指。”
莫迟低头又抽了一口,苦涩的药味让他紧紧皱起了眉,他就带着眉心深深的川字纹,又问:“可冷容是个文臣,他这辈子都没去过关外,可能连一个焉弥人都没见过。当时在宫里,我的戒指还放在腰带内,他是怎么在第一时间就能断定,上面的纹样属于焉弥贵族的?”
杜昙昼缓缓点头,道:“是了,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肯定有人把戒指一事告诉了冷容,才让他如此笃定。”
莫迟把烟管在手里转了一圈:“在冷容发难前,缙京城里见过那枚戒指的,除了你,就只有怀宁,我就自然而然地开始怀疑她了。”
杜昙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处,挑眉对他一笑,问道:“那你为何不怀疑我?”
他以为莫迟会说诸如“我相信你”、“你是缙京唯一不会出卖我的人”之类,感人肺腑的言论。
没想到莫迟听他问完,一句话也不说,表情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眼珠子已经默默转到一旁,不与他对视了。
杜昙昼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你怀疑我了?”
莫迟不出声。
杜昙昼都被他气笑了:“你怀疑我了,但是你又觉得我不可能把自己的把柄亲手送给政敌,所以又把我的嫌疑排除了,是不是?”
莫迟目视前方,僵硬道:“我只是在进行合理的推测。”
杜昙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你个莫摇辰!”
把头一扭,不愿意搭理他了。
莫迟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理亏地摸摸鼻头,转移话题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怀宁起疑的?”
杜昙昼假装没听见,自语道:“反正我是不值得信任的人,我说什么也不可信,还是请夜不收大人自行推理吧。”
没想到莫迟真的自行推理下去了,“要我说,其实早在她请你收留赵夫人的时候,你就觉得奇怪了吧。”
杜昙昼慢慢回头看他。
“干嘛?想问我为什么猜得这么准?”莫迟说:“你方才说了,褚思安的案子是你一手调查的,那么在怀宁看来,你肯定也是她的仇人。以她的心性,能放低姿态找仇人求助,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就是别有所图。”
杜昙昼心道:这临台侍郎还是让给莫迟来当吧。
“没错。”杜昙昼承认了:“现在想来,她是在以赵夫人之名故意接近我,以便随时掌握我的动向,了解案情调查进展。”
当怀宁以赵夫人的名义,获得了杜昙昼和莫迟的信任之后,这二人的行踪,对她而言几乎是完全透明的。
所以二人的几次遇袭,都是她向焉弥人通风报信的结果。
包括当时派人假装在郡主府行刺,也只是为了打消杜昙昼对她的怀疑。
杜昙昼:“但我始终没有想通一件事,那日在你的宅子里,怀宁为什么故意要放火。假如那天刺杀赵夫人的人也是她派来的,那为何事到临头,她又要通过放火来阻止?”
莫迟说:“那日她到底为何要杀赵夫人?我猜,也许是见事态即将暴露,想要通过杀死赵夫人一事,让赵青池被逼反。我想,杀了赵夫人之后,他们接下来要杀的人就是赵慎。”
试想,堂堂护国将军在前线为国杀敌。
后方,皇帝却因为小人暗害,软禁自己全家,不仅派禁军前来捉拿自己,还杀死了儿子儿媳,连未出生的小孙子都不放过。
假如赵青池知晓此事,他会不会真的要造反?
杜昙昼同意他的推测:“不错,站在怀宁的角度,这确实是她最后的办法。在赵慎一家三口被杀后,她一定会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到毓州,让赵青池赶在禁军到来前,提前知晓。”
但最终这个办法没有成功,因为怀宁放火赶走了刺客。
杜昙昼:“那时你就说,‘因为她也有想保护的人’,你从那里就猜到了怀宁的计划?”
“差不多吧。”莫迟含糊道。
杜昙昼叹了口气,“还是我察觉得太晚了,当时我们的行踪屡屡遭到泄露,似乎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监视之下,我就应该下定决心去怀疑怀宁,只是我心里总念着她年幼失怙失恃,不愿意相信是她干的,所以……”
莫迟忽然找到他话里的把柄,马上追问:“你那时发现行踪暴露,难道没有怀疑我吗?”
杜昙昼虽然很想拍着胸脯、问心无愧地说没有,但最后只能是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压低声音说:“……但是我很快就相信不可能是你。”
莫迟的气焰又嚣张起来:“什么相信,你不过是看我和你无仇无怨,没有任何背叛你的理由,所以才打消了对我的怀疑吧?”
杜昙昼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当场化作一盏不识人言的美人灯。
莫迟打蛇随棍上:“话说回来,你第一次见我就把我当做杀死唐达的疑凶,还叫人用网兜像套猪一样把我套起来,这事你怎么解释?嗯?杜侍郎?”
杜昙昼本想说,那时你确实很可疑。
堂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纷杂的脚步声,就在杜昙昼想是不是宗正寺丞来了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莫迟循声望去,那人年纪很轻,眉宇间还带着少年气,五官圆润,耳垂饱满,颇有一幅宝相庄严的佛像。
莫迟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杜昙昼拉着跪倒地上。
杜昙昼深深弯腰叩首:“微臣参见陛下。”
莫迟一顿,赶忙把头磕了下去,学着杜昙昼说:“草民参见陛下。”
来人正是褚琮。
褚琮身着常服,看上去和普通富贵公子无异,他眼圈略带浮肿,似是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去传信的禁卫将怀宁薨逝一事告知守门侍卫,侍卫见事大,不敢妄下决断,便通报至当夜在宫中值守的御林军卫尉。
卫尉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赶往皇帝寝宫,但他也不知此事是否应该惊扰圣上,最后还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大太监刘公公做了主,把褚琮从梦中叫醒。
褚琮心善,对于皇帝来说,他的这颗心也许过于柔软,即便是褚思安的女儿,他也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堂妹,从不记恨。
听闻怀宁突然去世,褚琮立刻起身,命人更衣,后在御林军和禁卫的双重保护下,连夜打开宫门,亲身赶往宗正寺。
进了宗正寺的门,他第一时间不是去看怀宁的遗体,而是去偏殿找杜昙昼。
褚琮几步走上前将杜昙昼扶起,“怀宁她,可是……?”
杜昙昼沉重地点了点头。
褚琮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不知该做怎样的表情。
片刻后,才想起来问:“为何你会在场?为何她会在宗正寺门外……出事?”
杜昙昼拱手道:“陛下请上座,此事说来话长,容臣细细禀报。”
褚琮坐于上位,这才注意到杜昙昼身边有人还在地上跪着,忙道:“你也平身,不必拘礼。”
莫迟便垂着手站在一旁。
褚琮原先还以为那是杜琢,待他起身才注意到是张新面孔,问:“杜昙昼,这是你的新家臣?”
“回陛下,这位便是您御笔亲尚的夜不收,莫摇辰。”
褚琮双眼大亮,目光灼灼地盯着莫迟看。
莫迟有点不习惯,一直低垂着头。
“原来是你!一年了,朕终于见到真人了!还请走上前些,让朕一睹英雄真容!”
莫迟稍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莫迟沉默而立时,就像一把神兵收入匣中,利刃的光辉虽不得见,却也从刀鞘里渗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微光。
褚琮见他面容清秀,身材瘦削,果然如杜昙昼之前所说,看上去并不孔武有力,反倒是单薄利落。
“朕曾想象过你的样子,你本人虽与朕的所想无半点相同,但也看得出你绝非凡人。杜昙昼曾与朕描述过你的样貌,他说你走在街上与寻常大承男子无异。朕今日得见却不赞同,你分明比普通男子俊秀多了。和杜侍郎并肩而立,朕觉得你一点都不输给他。”
莫迟对一应繁文缛节通通不知晓,面对皇帝的夸奖,他也只是简单道了声:“陛下谬赞。”
说完轻松的,褚琮知道他该面对严肃的话题了,他看向杜昙昼,叹了口气,正色道:“杜侍郎,将你所知尽数道来吧。”
杜昙昼将漫长的来龙去脉一一禀报完毕后,东边的天空都泛出鱼肚白了。
褚琮难掩怒色:“不愧是褚思安的女儿,真是一身反骨!只知恩将仇报!朕与母后的命险些断送在她父亲手里,母后顾念她,她却反咬一口,怪朕狠心杀了她父兄?!”
褚琮气得猛拍扶手:“她若只是心怀怨恨,一心复仇便罢了!竟然勾结焉弥人!妄图谋害赵青池,引焉弥大军入柘山关?!朕都不敢想,若是她计谋得逞,此时此刻,会有多少土地沦陷!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褚琮气得嘴唇发白:“她的罪比她父亲尤甚!还将她的尸身留在宗正寺做什么?拖下去扔到荒山野岭吗,谁也不准为她收尸!”
“陛下不可。”知道皇帝在气头上,杜昙昼也必须要劝,“陛下绝不可意气用事,臣明白郡主殿下罪不可赦,但陛下为了皇家颜面、为了万民之心,决不能如此处置。”
褚琮怒道:“你还叫她殿下?朕现在就夺了她郡主的封号,将她贬为庶人!”
“陛下听臣一言!”杜昙昼心急如焚:“如今,怀宁郡主谋反一事,尚且只有几人知晓,陛下宜低调处理,莫要将事情扩大。陛下细想,若是让天下百姓得知,连陛下的亲堂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都要反,他们会怎么想?”
褚琮身形一顿。
杜昙昼缓声劝道:“陛下,当年褚思安谋反,牵连甚广,声势极大,闹得众人皆知。百姓们议论纷纷,都把此事当做饭后谈资,面上不说,心里难免认为陛下雷霆手段,处置过重。后来怀宁郡主被释放,天下人才始觉陛下恩威并重,无不臣服。”
杜昙昼又道:“距褚思安一事才过去不到几年,倘若此时传出怀宁被贬为庶人,还被抛尸荒野,百姓们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不会认为陛下反手云雨,从此惧怕天恩难测?”
杜昙昼的话言之有据,即便褚琮再发怒,也明白他必须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