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到底还是没有再来。
胸口发闷,脑袋有些沉重,这阵子断断续续的低烧经常让洛烛感到疲惫,或许他该找人——搬家公司或是跑腿服务来帮忙。
只是一想到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会闯进这间屋子,理所当然按部就班地打乱房间,他心中总会出现一抹怪异的感觉。
摩挲无名指上冰凉的物件,他仿佛能够预见这样一个场景: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忙碌间无意推翻一个平平无奇的玻璃杯,伴随折射的光线与清脆的响声,地面满是尖锐晶莹的碎片。
很危险,很麻烦。
如果发生那种事就糟了。
想到这里,他开始庆幸过来的是自己,果然有些事还是自己来最好,例如整理。尽管客厅中的杯子、餐具以及其他易碎品,早在昨天就运了出去,他的担心多此一举。
客厅很安静。
洛烛走进屋子,合上门的瞬间能感到空气猛然收缩,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气息被掠夺的窒息,听觉被无限放大,胸腔心跳阵阵,窗外树叶沙沙,然而屋内依旧寂静无声。
七月不合时宜的冰凉空气缠绕在鼻间,他倏忽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如梦初醒般,他得以再度呼吸。
吸气。
呼气。
深呼吸维持清醒的思绪,他继续面对昨天未完成的工作,将客厅中的物件一一收拾。
门口没有鞋柜,装着鞋子的只是普通的鞋盒,看得出屋主对此的敷衍,洛烛莫名笑了笑,将散落在地板上的拖鞋装进另一个空盒,再把盒子迭在一起。
懒人沙发上散落着几本书,他随意拎起一本翻阅,只看见一条条划线注解,像是“我也想吃”“难以想象这种搭配”“好可爱!”之类的内容不算少,若是被正经的读书爱好者见了,指不定会得到怎样的批判。
可洛烛又笑了,他想,或许回家后他也能来读读这些书。
客厅角落有个半透明的大收纳箱,隐约能看出里头装放着部分书籍,他打开确认一番,意欲将懒人沙发上的书一同放进去,动作却在发现某物时顿了顿,反手将其取出。
一本小相册。
很轻,很薄,看得出里头并没有多少东西,可他还是翻开了。
这算不算侵犯隐私?他漫不经心地想。但那又怎样,相册的主人也不会再跳出来殴打他。
何况。
看着照片上的笑脸,如同回应一般,洛烛也朝她露出微笑。
这些照片,本来就是他拍的洗的再交给她的。
她还留着,真好。
第一张是他二十岁生日时,两人到宁远海边约会留下的照片。他们提前一天腻在一起,生日当天直到下午两点才出门,匆忙解决掉午餐就赶着去看电影,电影很没意思,内容半点想不起来,可轻捏她的手指又被她故意拍开很有趣。
那是他从小牵到大的手。
从影院出来,他们接着去吃晚餐,晚餐没有选在什么高档餐厅,而是去了他们都很喜欢的一家,那家有他们吃过最甜嫩的布丁。
出来时已是傍晚,然而天光一面亮如昼,一面西沉走向绀蓝,他们商量着乘坐地铁,来到宁远的海滩散步。
天空色调柔和,明朗清澈,远方海天相接之处一片奶油色。两人提着鞋挽手走在潮湿的沙滩上,涛声袅袅不绝,脚下浪花涟涟,温凉的海水洗刷脚趾,又卷走脚底一层沙,她挽住他胳膊的力气加大,像是担心自己被海浪扯进深海。
二十岁,他依然为自己被她依赖感到欣喜。开着玩笑,将她的神态用相机一一留住。他都想好了,她笑得最开心的洗两张,一张给她自己存着,剩下的都归他。
皱眉,佯怒,龇牙咧嘴……都归他,都是他的。
她说给他订了蛋糕,晚上回去的时候记得提醒她拿。他假装抱怨,这样毫无惊喜感。
爱吃不吃。她踢起水花溅到他小腿上,趾高气昂。
海风很咸,他们在岸边礁石上歇息,她慢慢吞吞从斜挎小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又一次对他说出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他怎么会不快乐,只要在她身边,他总是快乐的。戒指,她说过送他的,样式和他送给她的一样。即便不是对戒,也可以是。
脚下是细沙与海水,他们坐在不高的礁石上接吻,直到夕阳下只剩两抹黑色的身影。又或者是,倚靠在一起的一道痕迹。
总之他们在一起。
往后翻,出现的是一张红扑扑的脸,照片里的人穿着浴袍,他应接不暇进入另一段记忆。
那是国庆最后两天,刚和家人们过完她二十一岁的生日,两人就借口回学校,偷偷开始高中那时就约好的双人温泉游。
他们尝试每一种温泉,在鹅卵石路上牵手散步,在趋于满月的月光下做爱,他对她说,姐姐,我是你的。
奇妙的,在光源只有月光的情况下,他依然看得出她的身体包括面容红得不可思议,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揽住他的脖颈,小声说,当然啦。
当然啦。
他一直是她的。
她脸红的样子可爱得不可思议,可这种时候他没有办法停下来记录,只好等到事后歇息她换上浴袍从浴室走出来,才举起相机。
而后被她窘迫地咬了一口。
这些镜头以外的事,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了。
洛烛垂眼笑着,缓慢看向第三张——这张照片没有出现人的面孔,只有一只手。
青葱白净,以天光群山为背景的剪刀手。
她真奇怪。
当镜头由脸转向手时,她脸上的笑容比千万模特还要上镜,熠熠生辉,可镜头转回来,她又会猛地抿紧嘴唇,耷拉着嘴角瞪他。
他会画画,可以参考记忆将这副画面用笔记录下来,但这也意味着他需要不断回忆那段时光——难道说,这也是她提前预留的惩罚吗?
你真恨我啊,姐姐。
洛烛不再往后看,而是将相册放回收纳箱,连带之前那几本书,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回忆,不急于一时。
起身的瞬间有些头晕,眼前黑暗若隐若现,是供血不足,大概也有一点低烧影响,但不碍事。
客厅残余的东西不算多,琐碎的物件很快就整理完毕,接下来要收拾哪里?他看向卫生间。
卫生间不大,三平米左右,包揽了淋浴花洒、马桶与盥洗台,台上瓶瓶罐罐有些倒在水槽里,他大概知道原因,应该是妈妈昨天不小心撞倒的。
妈妈在卫生间里发现了那样东西。
姐姐,你没放好呢。
那条系着两枚戒指的项链。
冲出卫生间的妈妈,手中的项链叮当摇摆,她不敢置信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嘴巴张张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妈当然知道这条项链,也见过他们送给姐姐的戒指系在上头的模样,可他们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也送给姐姐一枚戒指,然后和他们送的那枚一起藏在她的衣领下。
大人们以为她是财不外露,殊不知,不能外露的是她与他变质的姐弟关系。
其实错在他。
几周前,妈妈无意发现他挂在脖子上那枚戒指,还兴致勃勃调侃他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他没有否认,只是避开了家长要求他带人回来吃饭的提议。
直到这一刻,妈妈看着他,眼神像是哀求,求他说:相似的戒指只是巧合,他们是关系要好的姐弟,审美自幼相似,这只是最寻常的巧合。
可是,不是巧合。
他不打算辩解,反正只有他了。
妈妈捏着项链夺门而出。
他追出去,只是担心母亲会在冲动之下发生意外,对于那条项链、那枚戒指的去向,他并不关心。那些只是死物,主人已死的死物。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戴在手上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他还在上班,麻木拆图补图布线,脑里只有晚饭吃什么和炮轰全世界,想着熬完这个月他就不打算干了——每个月他都这样想。
短短两天内爸爸打来的又一个电话,将他脑中开炮的手按下,木然通知:岁岁,你姐姐……也不在了。
他甚至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谁姐姐?
什么不在了?
她不是叫岁岁吗?
岁岁平安的岁岁。
眼前蓦然出现重影,身体的温度似乎有所上涨,洛烛单手撑着盥洗台,手贴额头看向前方,镜中的自己面貌模糊,乍一看,竟有几分与她相似。
是了,他们本来就是有几分相似的姐弟。眼睛,鼻子,嘴巴……如果不是男女轮廓随着年龄增长显露差异,他们还能更像一些。
如今朦胧的视线将棱角打磨圆滑,将轮廓半遮半掩,他们又相像起来了。
可他只是她的所有物,他不是她。
这些用品,全都不需要了。
没有什么浪不浪费的,主人不在的物件,全是废弃物。
他也是。
客厅和卫生间处理完,只剩一个地方还没进去过。
其实不该这样一间一间收拾的,出租屋的空间本身不大,这样做的效率相对还低一些,可昨天的他不知怎么,不大敢进去。
但必须进去了。
手扭开卧室的门把手,漆黑的寝室什么也看不清,阴凉的风与他擦肩而过。
啪嗒。
开灯。
刺眼的光线。
青色窗帘严严实实遮蔽外头的景象,窗前书桌纸笔散乱,椅子旁的垃圾篓满是揉成一团的废纸,左手边开放式衣柜一半规矩用衣架挂着衣服,另一半直接被衣物堆迭——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随意将服饰往上一丢的潇洒动作。
右手边是床,床上的被子还保持着主人出门前翻开一角的形状,洛烛抚摸着冰凉的被角,忽然仰躺上去。
很凉。
对他来说,却刚刚好。
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然而发热的身体兀自感到疲惫,躺下来,像是陷入一个温柔的怀抱,他闭上眼,昏昏欲睡。
姐姐的味道。
她总是说,明明全家用的都是同一款洗浴用品,可妈妈身上是妈妈的味道,爸爸身上是爸爸的味道,那些来源于洗发水沐浴露的香气只会停留在他身上,她什么也没有。
简直胡说八道。
她的身上,不但有洗浴用品的香气,也有姐姐的香气。他能清晰闻见,且记忆犹新。
灯光隔着薄薄的眼皮刺痛双眼,他开始怀念刚刚的黑暗。黑色很好,黑色让他感到安心,黑色给予他足够多的安全感,黑色里有姐姐。
儿时他们习惯一起睡觉,在漫长的黑夜里讲着无数闲暇琐碎的悄悄话,窗帘拉上,小夜灯不开也无所谓,睁着眼他能看到姐姐的脸,闭上眼他能闻到姐姐的味道,他一点也不害怕。
雷雨夜,他们能够拒绝家长的陪伴,一起缩在漆黑的被窝中手牵手,彼此看不清面容,可温度与气息无时不刻提醒对方的存在。
台风天,停电的房屋与呼啸的风声将他们的小床化为孤岛,他们依然不害怕,反而聊着琐事大笑起来。
属于他们的黑色还有很多很多。
十五岁那年阳台上的吻,不也一样藏在黑暗的影子里吗?
身后隔着遮光帘,客厅里的家长跟着电视节目欢笑,他的眼前只有姐姐,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的颤抖。不论嘴唇,还是身体。
即便如此,他们没有分开。
胆怯与勇敢是两面一体。
……是两面一体。
三年前他不甘心想要挽回,在车中吻住她,可她又一次提醒了他,他是她的,只能听她的,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洛烛,应该是洛萤最乖的弟弟。
这不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吗?
想要吻,那就给她吻。想要在一起,那就和她在一起。想分手了,他也会乖乖听话分手。因为他是最乖的,他会听姐姐的话。
这是依赖,是需要,这就是他所追求的。
他不可以再越线,再犯规,再违背她的意思。
于是一切到此为止。
“姐你决定好的话……我都听你的。”
都听你的。
脑袋昏昏沉沉。
世界默不作声。
有什么从眼角簌簌滑过,冷淡的白光俯视屋中一切光景。
寂静中,积郁的情绪在默默燃烧,火焰高涨,温度爬升,气流艰涩流过胸腔,喉咙滚烫,仿佛能够将人灼伤。
忽然耳边嗡鸣作响,不知谁在困惑发问,逐渐与他的声音重迭——
“姐姐要去哪里?”
空荡的回声来回游走。
没有人回答。
画笔从①开始连线,一个点接一个点,黑色的线条歪歪扭扭,目光聚焦于当下,直到停在最后一点上才后知后觉放远视线,认出笔下的图案。
是这样。
原来是要去没有我的地方。
大人们忧心挂念的夭折,如同睡美人躲不开的纺车针,跨越近二十年的光阴终于还是落到她头上。
一个意外。
其实他比自己以为的要平静。自代替父母完成认尸工作之后,他的心情一直这么平静。有必要的话,他还可以笑着说出:开什么玩笑。
哈哈,开什么玩笑。
如果——
如果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说什么都不会听她的结束这一切。不管她怎么想,父母怎么想,手段强硬一点将她留在身边,或者无视她想独自生活的愿望到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无论如何也比现在阴阳两隔好。
什么听她的……
才不想听你的。
才不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