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像一只雏鸡,就是那种很柔弱很温驯的那种,上有神明在俯瞰监视着我的命运,令我不由自主地顺从,我的喜怒哀乐无不如此。我像被抛掷进了命运的洪流,对现前发生的一切都无力改变,等知觉到了,一切都晚了。你刚才说,这些很高很远,在阐释学里面,他们管这个叫——‘生存境域’的问题,人所处的生存境域层次不同,关注的环境要素也会不一样,上升到天地的境域,眼前的这些东西,前程啊,功名利禄啊,都极轻飘,恍如云烟一样。”
“你虚无吗?”他问她。
漱夏点了点头。
“可是我也怕死啊,我分不清现在对生活的态度究竟是麻木还是顺从,可是还有很多比我更惨的人。就好像现在还流浪在这个城市里无家可归吃不上饭的工人,就好像那些被带走住在方舱医院病弱的人,就好比我的同学舍友,他们几个人隔离在宿舍里,就那么大点地方,跟我一样回不去家。我没有苟且庆幸的意思,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会充满悲悯和哀伤。我也有点想家了,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我想跟我妈妈待在一起。”
漱夏说着,情绪有点激动,眼睛里不由飚出泪水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梁酲赶紧从旁边拿纸巾来给她擦脸。
“可是现在我是和你在一起,人世间有一切的可能,唯一让我们现在共处一室,如果真的很快到了那一步那一天,和你这一段相处足值得我珍视和铭记了。”
窗帘被拉上,香薰蜡烛正在杯子里徐徐烧着,玫瑰花瓣闪着焰红的光,很快又随白色的蜡脂化为灰烬。梁酲正藉这烛光专注打量漱夏,她专注在哭,身子一抽一抽的,说话并不连贯。漱夏脸上闪着那曛黄的光,这给她全身增加了一种柔和而艳异的气质,她的一头乌发被随意挽起来,脸上的妆因为流眼泪化得差不多了,口红刚才吃饭也吃掉不少,一双眼睛雾气迷蒙泛着水光,看起来分明那样的动人。
他笑起来,和她碰最后一杯。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了,漱夏站起来,晕晕乎乎的,脸上涨起了潮红色。她也没喝多少,一共就喝了三口,纯粹是酒量不行。反而梁酲喝得比她还多好几杯,人一点事没有,头脑清醒也不发热。
梁酲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沙发前那种桌上,让她缓缓醉意,漱夏过来接了,同他一起坐下,两个人陷入各自的遐想里。
漱夏说:“庄周梦蝶,蝴蝶,一个多好的意象啊,它那么美,那么绚烂,姿态又那么轻盈。人的生存被放置在现实和虚幻这第三个维度之间,大梦一场,一切都归零,旧的结束,新的开始,都是虚幻的,都没有意义。”
“对了”她突发奇想起来“我要给你唱首歌,我最近特别喜欢的一首歌。”
“好”。梁酲应她道。
漱夏唱的是Judy Collins那版的《loch Lomond》(罗蒙湖畔)。一首很古典的苏格兰民谣,她唱得很专注,歌词里的轻灵,美丽和悠扬被她表现得很充分,梁酲看她一边唱着,眼睛里饱含着忧伤,那样的不可抑,他听得入神,也陷入到她的情绪中去。
“By yon bonnie banks and by yon bonnie braes
(在你美丽的湖畔,在你美丽的山坡)
Where the sun shines bright on Loch Lomond
(明媚的阳光照在罗蒙湖上)
Where we two have passed so many blithesome days
(我和我心爱的姑娘久久不愿离去)
On the bonnie, bonnie banks of Loch Lomond。
(在那美丽的罗蒙湖畔)
O yell take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e the low road
(你将走那高地之路,而我将走那地下之路)
And I’ll be in Scotland afore ye
(我要比你先到苏格兰)
But me and my true love will never meet again
(但我和我的爱人永不能再相见)
On the bonnie, bonnie banks of Loch Lomond
(在那美丽的罗蒙湖畔)
I mind where we parted on yon shady glen
(我们告别绿意蔽日的山谷)
On the steep, steep side of Ben Lomond
(在罗蒙湖那陡峭的岸边)
Where in purple hue the Highland hills we view
(我们看见高处的山岳笼罩在紫雾之中)
And the moon shinin’ out from the gloaming
(月亮在黄昏的微光中升起)
Oh, yell take the high road and I’ll take the low road
And I’ll be in Scotland afore ye
But me and my true love will never meet again
On the bonnie, bonnie banks of Loch Lomond”
漱夏挣扎起来,想去窗台那里,掀起窗帘来看雪。现在大概是中午一点,中间他们吃饭的时候雪停了一会,现在又重新下起来,天色还是阴沉的,漫无边际的白色,自顶头的天空落下来,仿佛穿过玻璃落到了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退回来,跌跌撞撞想回自己房间。
梁酲怕她摔了,过去扶她一把。
“你小心点。”
“没事,有墙呢。”
漱夏想推开他,结果真的因为重心不稳跌倒下来,落在他怀里,梁酲拿手臂撑着,避免她脑门磕在墙上。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清隽端正,一身的少年气,因为喝了酒眼眸和脸颊潋滟着艳冶的光,那是活的,真实的梁酲。因为醉意,那刺激和震撼的感觉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漱夏双脸烧得红热,拼命摇头,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印象和观念突然间一片片破碎散开,又重新被他的脸他的声音填满,怎么都挥不去。
“你怎么样?”他关切问道。
越这样问,她头脑越觉得奇怪,恍然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理智,什么都不受控了,只剩下最原始的直觉和冲动。
漱夏突然抱住他撑在墙上的那只手臂,俯身亲上他的脸。
——就亲了一下。
吃了唐僧肉的感觉。
她想挣开他,想跑,她的胆子也就那么大。可是她挣脱不开,现在是他把她困在怀里,那么紧,她有点难为情的看他,好像先做错了事的是他。
“江漱夏”。他忽然全名叫了她一声,声线是那么地温醇诱人。
“诶。”漱夏别过脸去应道。
他强迫她正视她,漱夏看见他脸红了,可是不在意的样子,他的眼睛专注看着她,像在看一只猎物,充满了美丽,诱惑和危险,漱夏躲之不及,又想心甘情愿沉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