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逸年说,姆妈准备准备,抽个辰光,我们一道去同福里。潘家妈说,去同福里做啥。潘逸年说,去同福里,向林家提亲。潘家妈惊怔住,反应过来说,啥意思。潘逸年说,我打算和林玉宝结婚。现在七月份,最好十月份办婚礼。潘家妈说,太快了吧。潘逸年说,可以了。潘家妈说,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结婚乃人生大事,还是考虑清楚再讲。潘逸年说,姆妈应该了解我,我一旦做出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潘家妈想想也是,点头笑说,那好,我先去翻翻日历,选个提亲的黄道吉日。起身往房间走,碰到逸文,逸文说,姆妈笑得哩,有啥喜事体。潘家妈笑说,那阿哥,终于要结婚了。
第四十八章 生活
秋生下班回家,秋生娘已烧好夜饭,满头大汗,跑进跑出,端菜碗上桌,秋生爸爸坐在桌前,戴一副老花镜,翻翻新民晚报。秋生娘说,秋生帮帮忙,端饭锅上来。有些人呀,当老太爷,一辈子装聋作哑,酱油瓶倒在面前,也不会得去扶。秋生爸爸不搭腔,该做啥做啥。
秋生下楼,在灶披间,揭开稻草捂库,拎出钢钟锅,再上楼,掀掉锅盖,米饭表面铺一层南瓜块,金灿灿,还滚烫,香甜乱窜。秋生拿过空碗,秋生爸爸说,我要吃南瓜,饭少一点。秋生娘说,三年自然灾害,南瓜还没吃够。秋生爸爸筷子一摔,瞪眼说,老比样子,废话多的臭要死,我忍到现在。秋生娘消停了,秋生没响,自顾打饭。
三人无话,吃到中途,秋生娘说,我最近在巨鹿路小菜场,经常遇到潘大嫂。秋生说,哪位潘大嫂。秋生娘说,老早底,我在街道加工厂,一个生产组的工友,一起加工开关。也是个英雄人物。秋生说,哪能讲。秋生娘说,部队的人,一家门根正苗红,应该讲生活不差的,可惜老头死的早,为给小儿子看眼睛,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大儿子争气,跑去香港挣美格里。现在全部还清,就住在复兴坊。秋生说,复兴坊,离此地不远。
秋生爸爸说,管人家闲事做啥。秋生娘说,我看到潘大嫂和林玉宝,样子蛮熟络的。秋生爸爸说,林玉宝啥人。秋生说,啥意思。秋生娘说,啥意思,要好的意思。秋生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哪能要好。秋生娘说,是呀,多数是,买小菜时认得了,也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说,讲半天,林玉宝是啥人。秋生娘说,得失忆症了,懒得多废话。秋生爸爸说,这老比。秋生娘不睬。
秋生莫名心烦,挟块糖醋小排骨,皱眉说,我每月钞票上交,足够一家门生活了,为啥还是烧四块小排骨。秋生娘说,我吃一块,那爸爸吃一块,秋生吃两块,够哩,再多吃腻味。秋生冷笑说,吃两块,又不是廿块。阿爸把骨头咂吧成渣了,多烧两块哪能,又不是买不起。秋生娘说,秋生结婚要用钞票。秋生说,结婚全部由泉英家包圆,还用啥铜钿钞票。秋生娘说,总归烟酒糖要准备起来。秋生说,哼。烟酒糖也是最便宜的。
秋生娘怔了怔,恼怒说,啥意思,和我算明细帐是吧。我勤俭节约有啥错,省下来的钞票,我又不能带进棺材里,日后还不是留给秋生。我错了,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秋生爸爸说,一讲起来,眼泪像自来水,不值铜钿。秋生瞬间撒了气,沉默半晌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老早生活苦,没办法,现在日节好过了,多烧几块排骨又哪能呢。秋生娘说,上海人烧小排骨,一向如此,精而少,咂咂味道足矣,一烧一大盘,是乡下头的做法。
秋生撒的气又聚拢,从口袋里掏出装工资的信封,递给秋生娘说,先同姆妈打一记预防针,结婚以后,我打算工资,全部交由泉英保管。秋生娘只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说,这是人讲的话,秋生是戆,还是傻。秋生说,我不戆、不傻。人家夫妻怎么做,我照做而已。秋生娘说,一定是泉英吹的耳边风。秋生说,和泉英无关,是我的决定。碗里饭空,丢下筷子,去倒水漱口。
秋生娘气得吃不下饭,秋生爸爸火上浇油说,好哩,捡芝麻丢西瓜,多烧几块小排骨的事体,非要搞大,现在难收场了吧。秋生娘冷笑说,真要是为小排骨,倒好哩,秋生在借题发挥。一定是泉英,出的坏主意,还没过门,就要给我这婆婆,一个下马威。看到秋生回来,提高嗓门说,我也不是吃素的。秋生没听到前段,顺势说,既然不吃素,下趟多烧几块小排骨,吃个够。秋生娘面孔铁青,秋生爸爸说,哈哈。
玉宝坐在桌前翻杂志,听到弄堂里有人喊,48 号 4 楼,林玉宝,去电话间,林玉宝,快点。玉宝丢下杂志,一路跑到弄堂口,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玉宝。一口大喘气,接着说,是啥人寻我呀。
潘逸年说,是我。玉宝说,哦,潘先生。潘逸年说,下个礼拜天,大概十点左右,我和姆妈,会来玉宝家里一趟。玉宝说,做啥呢。潘逸年微顿说,猜猜看。玉宝说,猜不出。潘逸年,想也不想,就猜不出。玉宝说,直接讲不好嘛,非要猜。潘逸年说,我和姆妈来提亲。玉宝说,提亲。潘逸年说,我既然亲了玉宝,就要负起责任来。
玉宝莫名脸烧,瞥一眼电话间阿姨,调个方向,背对着小声说,我有桩事体要坦白。潘逸年说,请讲。玉宝说,前一段辰光,同福里有户姓王的人家,也曾来我家提亲。潘逸年说,姓王的人家,全名呢。玉宝说,王双飞。潘逸年想想说,手表厂的是吧。玉宝说,嗯,是。潘逸年说,如果已经答应,我祝玉宝幸福,那不打扰了。玉宝连忙说,我没有答应呀。潘逸年笑说,哦,继续讲。
玉宝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潘逸年不笑了,语带嘲讽说,玉宝倒是一点没闲着。玉宝闷声不响。潘逸年生出脾气,也没话讲。玉宝等半晌说,不管潘先生是否相信,我从未给过王家任何明示和暗示。我也做不来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事体。潘逸年不语。
玉宝低声说,我就想好好生活。潘逸年不语。玉宝说,潘先生实在无法接受,就算罢,我不强求。潘逸年冷笑说,玉宝倒是洒脱。玉宝含泪说,我也强求不来。潘逸年缓声说,还有啥要讲的,一次性讲清楚。玉宝想想说,没了。
潘逸年说,玉宝有啥要问我的,也可以问。玉宝说,潘先生讲过,做完手头项目,就要待业在家。潘逸年说,是。玉宝认真说,要是结婚的话,未来如何生活呢。我每月工资只有廿五块,养不活两个人。潘逸年没吭声,玉宝说,潘先生,哪能办呢。潘逸年忽然笑起来,笑声低沉。玉宝说,有啥好笑的。潘逸年含满笑意说,我还从未让女人养过。玉宝红脸不语。
潘逸年笑着说,放心,瘦死骆驼比马大。玉宝不语,后面还聊了啥,玉宝没太在意,因为潘逸年一直在笑,笑到挂断电话,玉宝付三分铜钿,电话间阿姨说,讲太长辰光了。玉宝说,是呀,这人烦死了。
第四十九章 提亲
礼拜天,窗户才透清光,林家老小就起床了,玉凤去倒马桶,黄胜利升煤炉,烟雾腾腾,呛了几声,路过爷叔说,升煤炉也是一门技术。玉宝刷牙汰面后,煤炉总算好了,玉宝顿上钢钟锅,倒进隔夜剩饭,用勺捣捣碎,再加凉水,盖上锅盖,让小桃看着,当心扑出来。小桃搬板凳坐旁边,朗诵语文课本。
玉宝拿了零碎铜钿和粮票,挎个篮子,走出弄堂,去排队买大饼油条,恰碰到赵晓苹,赵晓苹买了油酥大饼。玉宝买了咸大饼和油条。玉宝讲还要去买酱菜,赵晓苹说,我也去。赵晓苹说,今天潘家一定来提亲,是吧。玉宝说,是,记得透风声给王家。赵晓苹说,放心,我办事不要太牢靠。玉宝笑笑,路上碰着拎马桶的阿桂嫂,赵晓苹说,无论再时髦精致的女人,也逃脱不掉倒马桶。
俩人走进酱菜店,玻璃柜台内,有一只只钵头,上面覆一块玻璃,种类繁多,糖醋蒜头、嫩姜芽、桂花蜜瓜、笋脯花生、藠头、白糖乳瓜、腐乳类有,虾籽腐乳、油辣腐孔、玫瑰腐乳、糟腐乳。还有萧山萝卜干、苏州萝卜头、大头菜、什锦菜,除此之外,兼卖瓶装的醉蟹螯、醉蟛蜞、醉泥螺,醉蟹糊,买的人少,瓶盖落层灰。营业员在介绍一款新酱菜,名叫五仁酱丁,里有辣椒、豌豆、瓜子仁、萝卜丁、白芝麻。可以免费试吃。玉宝和赵晓苹尝尝,打算买点,因为价格实惠。
玉宝回到家,泡饭锅摆在桌上,盖子揭开放凉,薛金花、玉凤已把房间内外收拾一遍。一家人开始围桌吃早饭,除咸大饼油条外,还有两只碟子,五仁酱丁、玫瑰腐乳。薛金花说,吃好早饭,就去炖银耳莲子羹,再加点百合片、橘子瓣。玉宝说,好。黄胜利说,我要剪个头,看上去精神点。薛金花说,早该剪了。玉凤说,万一王家来闹,哪能办。薛金花说,提亲的事体,一直保密,我连秦阿叔都没讲过,王家再神通广大,也意料不到吧。玉凤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薛金花皱眉说,不要讲了,触霉头。
忽听纱门拉开声,齐望去,小桃高兴说,姨姨来啦。跑过去拿拖鞋。玉卿换好拖鞋,手里拎一只西瓜,搁到墙角。薛金花说,三姑爷没来。玉卿说,要出车,调班也调不出。二姐,对不起。黄胜利玉凤不语,玉宝走过去,温声说,小事体,没关系,早饭没吃吧。玉卿点点头,小桃说,我去帮姨姨拿碗筷。一溜烟下楼去了。黄胜利说,我吃好了,那慢吃。起身离开。薛金花说,我也要烫头去。玉凤说,姆妈加快,否则辰光来不及。薛金花进内房拿皮夹子,匆匆走了。
小桃拿来碗筷,玉宝替玉卿盛泡饭,玉凤说,啧啧,阿妹瘦成了皮包骨。玉卿咬口油条,笑说,阿姐夸张。玉宝担忧说,确实又瘦了。有空去医院查查吧。玉卿嗯一声,岔开话题说,潘先生条件不错呀,二姐有福气。玉凤说,最该感谢我。玉宝说,条件其实一般。玉卿说,哪能讲。玉宝说,潘先生年纪大,马上要失业了,还有两个小叔子没结婚,家里开销,潘先生承担了大部份。玉卿吃惊说,唉哟,这哪能办呀。玉宝不语。
玉凤说,要我讲,玉宝不爱听,王双飞的条件,真好太多。玉卿说,王双飞人品不行,条件再好,也不嫁。玉凤说,不过是道听途说,又没真凭实据。玉宝不耐烦说,不要再提了,我和王双飞,打死也不可能。玉凤不搭腔。玉卿有感而发,二姐一定要想想好,贫贱夫妻百事哀。玉宝没响,心底也有迷茫,想想说,不管怎样,男人总归指望不上,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三姐妹侪沉默了。
潘家妈和潘逸年如约而至,烟酒点心水果一样不少。薛金花和潘家妈坐沙发,潘逸年和黄胜利坐靠背椅,玉凤斟茶倒水后,和玉宝玉卿挤坐一边,小桃搬来小板凳,坐在薛金花脚前。客厅不过十来个平方,交关拥挤。
黄胜利自我介绍说,玉宝姐夫,黄胜利。伸出手来,潘逸年握了握,松开,淡淡说,潘逸年。黄胜利说,香烟要吃吧。潘逸年说,不用。黄胜利说,吃茶,雨前龙井,十五块一两。潘逸年说,哦。抬手解开衬衫领口。房间太小,人多,愈发闷热。一个摇头风扇,嘎吱嘎吱响。
薛金花说,玉宝,盛甜羹来吃呀。潘家妈说,太客气了,大热天,不用忙。薛金花说,风俗规矩不可丢。玉宝给每人分好甜羹,出了一身汗。
先东拉西扯一通后,又讲起捐眼角膜的事体,潘家妈再表谢意,薛金花感叹说,一晃十多年了,我也是做善事。潘逸年面色微沉,带些讽意,玉宝看在眼底。
潘家妈言归正传,替潘逸年向玉宝提亲,计划十月份举办婚礼。薛金花说,太着急了吧。潘家妈笑说,有么,还好吧。薛金花摇头。潘家妈说,俩人看对眼,趁热打铁也蛮好。薛金花摇头,玉凤说,姆妈讲的没错,十月份结婚的人多,好点的饭店,譬如西湖饭店、洁精饭店、新雅菜馆这些、有档次的地方,怕是难订了。玉卿压低声说,阿姐真敢提呀。黄胜利说,拍婚纱照、买吉服,彩礼、陪嫁,想好好准备,讲老实话,至少要提前半年辰光。
潘逸年看向玉宝,玉宝默不作声,潘逸年平静说,我十月份前有空闲,十月份后,手里工程到关键阶段,分身乏术,再谈婚期,也要到明年三四月份。黄胜利玉凤没响,薛金花说,我们玉宝不急,毕竟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潘逸年笑笑说,是吧,那就明年再讲。薛金花说,坦白讲,到明年还不晓啥光景哩,我们玉宝聪明漂亮,上门提亲的、条件不错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潘逸年说,原来这样,是我高攀不起。薛金花表情有些难看。
场面一时变得微妙起来,没人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潘家妈说,再商量商量看。薛金花板面孔说,没得商量了。玉凤说,姆妈。黄胜利说,还是要听听玉宝意见。潘逸年皱眉,抬腕看手表。玉宝已能解读这个动作,代表男人耐心尽失,打算要找借口离开。
玉宝心情欲坠,待要说话,忽听见门外脚步纷杂,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响,又听得女人尖声高嚷,薛金花,薛金花在家吧,听讲玉宝今天有人提亲,我也来凑凑热闹。
薛金花已经听出来者何人,顿时一吓,有些慌乱,给玉凤和黄胜利使个眼色。黄胜利领悟,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第五十章 提亲下
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黄胜利没讲两句,就被推搡一边,索性立在楼梯间,笃笃定定抽香烟。小桃跑去弄堂口看小人书。
潘逸年看到,进来两男两女,三个稍嫌岁数,一个年轻人。男青年直接说,玉宝,做人不好这样冷酷无情。玉宝吃了一惊。潘家妈打量说,这几位是。薛金花说,马主任,我有客人在,把我个面子,过后我们再好生计较。马主任说,啥人把我面子呢。
玉凤起身走过去,挽住马主任胳臂,笑说,我们进里间,先吃一碗甜羹,降降火气。
潘逸年说,玉宝,过来坐。拍拍身边空的靠背椅。玉宝佯装没听见,玉卿提醒说,潘先生在叫阿姐。玉宝只得坐过来。潘逸年说,这就是王双飞。玉宝说,是的。
马主任甩开玉凤的手,不耐烦说,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我们缺甜羹吃么,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王双飞爸爸说,寻把椅子来,我立着吃力。玉卿搬来椅子和矮凳,四人坐下。
潘家妈拍手,恍然说,哦,马主任,一进来我就觉得面熟,可算想起来。马主任说,潘家妈是吧,我有印象。七两年还是七三年,从同福里搬家走了。潘家妈说,好记性。马主任说,这位是来求亲的潘先生吧。潘逸年说,没错。马主任说,我是王双飞的大妈妈。指了指男青年说,这位就是王双飞。还有这两位,王双飞的爷娘。
潘逸年说,有啥事体。马主任说,潘先生是个体面人,我们要么出去讲。潘逸年说,就在此地讲,当面讲清爽,不留后遗症。马主任说,也好,我来做代表,讲讲以薛金花为首的这家人,做出的不入流事体。薛金花说,要死,我成了土匪恶霸头子。王双飞娘说,不然呢。
王双飞爸爸说,有凉茶没有。玉凤倒了杯过来,王双飞爸爸吃一口说,好茶。马主任说,王双飞欢喜玉宝,我们上门求娶,薛金花和玉凤提出条件,一个,替玉宝寻份工作,二个,调玉凤去手表厂,这桩亲事便成功九成。薛金花跳起来说,瞎三话四,我全程没讲过一个字,玉凤来作证。玉凤说,姆妈确实。潘逸年低声说,玉宝也知情。玉宝没响,摇了摇头,表情难喻。
马主任说,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条件满足后,当然要来提亲。哪想得这家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上树拔梯、兔尽狗烹。薛金花说,好哩,晓得马主任有文化,多讲难听吧。王双飞娘冷笑说,现在晓得难听了,是那一家门真实写照。薛金花说,呸,污蔑。
潘家妈面色微变,玉凤、玉宝和玉卿不作声。马主任说,更没想到,这家人恶劣到啥地步。竟然大言不惭来退亲。王双飞娘说,面皮比城墙还厚。玉凤说,这话过份了,又没结亲、哪来的退亲。马主任说,退就退吧,结果,八百块礼金死活赖着不还。王双飞娘说,真个是。我帮那讲,要倒八辈子霉,才跟这家人结亲。潘家妈面孔愈发难看。
王双飞爸爸说,玉凤,我热昏了,拿一把蒲扇来。玉凤跑到里屋,拿来一把鹅毛扇。王双飞爸爸接过,扇两下说,这个好,手柄轻,风呼呼的。王双飞说,阿爸真是,又吃茶,又要扇子,来享福是吧。王双飞爸爸说,小赤佬。
薛金花说,八百块礼金,亲手交到我手上,或玉凤黄胜利手上,我们不还,是我薛金花道德品质败坏,上梁不正下梁歪。但我们没看到、没摸到一分铜钿,当然不认,打死也不认。玉宝说,再这样胡搅蛮缠,不如报警算了。
马主任说,潘先生,前因后果明白了吧。潘逸年说,大体了解。马主任说,潘先生执意要和林家结亲,我也要提个条件。潘逸年说,笑话。马主任说,啥。潘逸年说,本末倒置,我又不欠王家,王家有啥资格,来同我谈条件,可不是笑话。马主任一时语塞,恼羞成怒说,既然潘先生撇清关系,好,可以。到辰光办婚礼,我们有啥出格行为,和潘先生也无关。
潘逸年笑说,那就试试看,马主任头顶乌纱带腻了。马主任说,威吓我是吧,我不吃这套。潘逸年说,我有句要紧的话,在此地讲,还是到外面讲。马主任说,就在此地讲,没啥见不得人。潘逸年微笑说,还是考虑清楚。马主任突然说,还是到外面讲吧。
玉宝看俩人走出去,房内人各怀心思,静悄悄无声息。很快,潘逸年回来坐下,马主任面色霞气难看,开口说,我们走吧。王双飞娘说,为啥。王双飞说,莫名其妙,我不走。马主任说,回去再讲。王双飞娘说,事体没解决前,我不回去。马主任生气说,不走是吧,这桩破事体、我不管了,我走。王双飞和王双飞娘立起来说,大妈妈。娘娘。马主任头也不回。王双飞爸爸,立起身说,走吧,回去再讲,不行再来。王家人走光后,气氛仍一度尴尬。黄胜利走进来,玉凤说,哪里去了。黄胜利说,在楼道间抽根香烟。
潘家妈说,今朝兵慌马乱的阵仗,要不这样,我们下趟再来吧。薛金花说,何必再跑一趟,太麻烦了。潘家妈说,逸年,我们先回去,好吧。潘逸年看看玉宝,玉宝垂首不语,露出一截雪白颈背,淌着细汗。潘逸年心如水晃,眉眼平静说,虽然王家来搅局,但好事多磨。既然来提亲,就有始有终。薛金花笑说,可不是这样讲。
潘家妈要开口,潘逸年阻止说,还是我来讲吧。婚礼定在九月底、十月初。结婚照在王开照相馆拍。酒席定在和平饭店。我打算订二十桌,玉宝这边订下宾客来数,我再加桌。没意见吧。一众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薛金花说,和平饭店,不必要吧,我觉得西湖饭店就可以。潘逸年说,很有必要。我有些朋友,要求比较高。薛金花说,那我没意见了。潘逸年说,彩礼直接点,我给一千块礼金。薛金花说,一千块,啧啧。潘逸年说,至于陪嫁,我们不看重。新房里该准备的,姆妈侪会备齐。大体就是如此,细节地方,我和玉宝会再商量。潘家妈面色不霁。
潘逸年说,没人有意见,就这样敲定。薛金花说,礼金讲老实话,少了点,前面 68 号邻居结婚。潘逸年打断说,婚姻大事,不是小菜场买小菜,讨价还价,降低大家身份。我已尽我所能,做出最好安排。如若还不满意,那只能讲,我和玉宝有缘无份。
潘逸年抬腕看表说,我还有事体,要先走一步。那商议好结果,玉宝再打电话给我。潘家妈也站起身告辞,薛金花拉住说,急忙忙做啥呢,总要吃过中饭再走。潘家妈笑说,不要紧,日后有的是机会。
玉宝在楼道里,追上潘逸年说,潘先生。潘逸年停步。玉宝低声说,谢谢。潘逸年说,谢我啥。玉宝说,一切。潘逸年不语,听到姆妈下楼的响声,笑笑说,以后再寻男朋友,寻个好点的,王双飞就算了,和玉宝不相配。玉宝微怔说,啥意思。潘逸年说,字面意思,再会。
第五十一章 后劲
玉宝回到家,薛金花在大发脾气。玉凤黄胜利,还有玉卿,沉默不语。
薛金花说,老实承认,啥人透露的风声,最关键辰光,潘家小赤佬刚被我拿捏稳当,王家立刻踩点过来,我丢了面子,失了里子,同时断了财路。玉凤,敢做就敢当,讨债鬼还惦记手表厂呢,痴心妄想。
玉凤生气说,瞎讲有啥意思。老娘就逮牢我欺负。薛金花说,唯有玉凤有作案动机。黄胜利说,我们和王家吵相骂、打相打,早做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还有心想去讨好王家,这点骨气还是有的。薛金花想想,态度缓和说,王家通天了不成。黄胜利说,老娘还没领教过么,啥人家夜饭多烧两块小排骨,明朝同福里全晓得了。提亲大事体,瞒是瞒不牢的。
玉卿说,二姐讲,潘家并非大富贵人家,潘先生马上要丢掉工作,成为无业游民,给出的彩礼,还有酒席安排,确实已经倾尽全力。我觉得蛮有诚意了。薛金花说,那是侬觉得,不是我觉得。潘家小赤佬实力非浅,在我面前,故意打马虎眼,阴谋阳谋一身,专搞人心态。我薛金花,堂子里各色人马,啥没见识过,还看不穿这点小伎俩。玉凤皱眉说,又讲,光荣是吧。黄胜利笑了笑。玉宝不搭腔。
玉卿说,一千块呢。老百姓工资才几钿,上海千家万户,鲜少有男方彩礼,给的这般高,还不在乎陪嫁多少,姆妈不要狮子大张口吧。免得二姐为难。薛金花说,懂个屁。我就算狮子大张口,也是看人下菜碟。一千块,对于潘家小赤佬来讲,毛毛雨呀。玉凤说,那姆妈觉得多少合适。薛金花说,翻倍,两千打底。玉凤说,玉宝,去问问看,两千可以吧,先探探口风。
玉宝平静说,这桩婚事不成了。薛金花、玉凤异口同声说,为啥。玉宝不语。玉卿说,彩礼、婚礼,潘先生计划周详,为啥突然变卦呢。玉宝说,讲这些,不过是给我们一种体面。背过人后,才是真实面孔。薛金花说,倒底哪能讲。玉宝说,潘先生让我再寻男朋友,寻个好点的,王双飞不是良配。真是讽刺,姆妈嫌鄙人家彩礼少,这下好了,人家根本不给机会。薛金花怔住。
玉卿说,二姐,难道再没商量的余地。玉宝说,和潘先生接触过两趟,不是个会走回头路的人。玉凤说,就这样黄了。空欢喜一场。薛金花忽然光火说,无所谓,下一个更好的在路上。玉宝没响,拉起玉卿上阁楼聊天。
黄胜利叹口气说,玉宝要再寻,难啊。玉凤说,讲风凉话没意思。黄胜利说,我在楼道抽香烟,无意听见潘家老大,和马主任对话。玉凤好奇说,讲了啥。薛金花竖起耳朵。黄胜利说,不好讲。玉凤说,为啥不好讲。黄胜利说,怕玉凤口风不紧,要出大事体。玉凤笑说,对我嘎没信心,我不会讲出去。黄胜利冷笑说,这话有人信么,反正我不信。潘老大人脉不简单,能让马主任、连八百块都不要了,绝对辣手,是个狠人。
玉凤说,讲一句吞半句,吊足人胃口。薛金花说,姑爷讲的对,玉凤嘴巴没门栓。祸从口出,不无道理。黄胜利说,马主任被震慑住,是因为潘家老大。但若婚事不成,玉宝再要寻对象,马主任和王家,随时杀个回马枪,新仇旧恨一起,有得搞哩。玉凤说,要真这样,我们再去求潘家老大帮忙。黄胜利说,凭啥。
薛金花抓起扇柄晃两下,没好声气说,全怪玉凤,一步错,步步错。玉凤说,又怪我,又怪我,只要一出事体,姆妈就往我身上推,全部是我的错。
玉宝拿出服装杂志,给玉卿看。玉卿心不在焉,想想说,潘先生蛮好,长相帅气,性格沉稳,虽然年纪大些,但看上去显年轻。最主要说话办事、令人觉得可靠,放弃实在可惜。玉宝说,是潘先生先放弃,不怪我。玉卿说,俗语讲,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姐要觉得好,就主动去撩。
玉宝笑说,再讲吧,不急。翻开杂志一页,递到玉卿面前说,好看吧。玉卿说,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大实用。又是蕾丝花边,又是蝴蝶结。玉宝说,玉卿心灵手巧,最会踏缝纫机,帮我照图片,做一件好吧。玉卿不语。玉宝说,我看阿桂嫂穿了,样式和图片没啥区别,霞气好看。玉卿轻声说,阿桂嫂穿给男人看,二姐要穿给啥人看。玉宝红脸说,我穿给自己看。玉卿笑说,二姐真想要。玉宝说,嗯。玉卿仔细看过图片,点头说,好,只是快不起来,手工活最耗辰光。玉宝说,没关系,我不急。
潘家妈坚持乘巨龙公交车。潘逸年没说啥,走到站台,等车,上车,乘客不多,有空座。俩人才坐稳,卖票员便过来,熟练的接过钱,摆进胸前的帆布袋,再找零碎铜钿,撕两张车票说,保管保管好,现在查票查的紧,有时在车上,有时在站台,一旦车票交不出来,无论啥原因,一律罚款。潘家妈笑说,谢谢提醒。
车子开起来,风扑扑从窗口灌进,虽是热风,却也惬意。潘家妈说,今朝去林家提亲,看了一场闹剧。倒让我从坚定、变得不坚定了。潘逸年笑说,无妨,再让自己变得坚定起来。潘家妈说,有难度。潘逸年说,为啥。潘家妈不答,想想说,逸年是铁了心要娶林玉宝。
潘逸年不语,看向窗外,风景纷纷倒退,笑笑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么。潘家妈说,应该有的吧,一定有。潘逸年摇头说,就林玉宝了。潘家妈说,逸年是欢喜玉宝的吧。潘逸年说,坦白讲,以我现在的年纪,很难再发自内心、去欢喜谁了。潘家妈说,把美琪忘记吧。潘逸年默了下说,嗯。
潘家妈说,真要娶玉宝。潘逸年说,玉宝适合我。潘家妈说,但那样的家庭,我着实有些吓了。潘逸年说,吓啥,有我在呢。
潘家妈瞬间泪目,哽声说,当年为给逸青治眼睛,欠了一屁股债,我慌的六神无主,逸年跟我说,吓啥,有我在呢。成了我的定心丸,这些年,过的太不易了,我的大儿子,是天下最善良、最有担当的男人。潘逸年感慨说,果然是,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潘家妈含泪笑了,又酸楚说,玉宝要对逸年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潘逸年安慰说,会的,玉宝会对我好的。
两个礼拜过后,玉宝趁打酱油的功夫,来到电话间,拨通潘逸年的电话,潘逸年很快接了,玉宝说,潘先生,我姆妈同意了。潘逸年说,同意啥。玉宝说,同意我俩结婚。潘逸年那头人声嘈杂,听不太清说什么,喂半天才说,我有空再打过来。玉宝说,好。挂断了电话。
玉宝往酱油店走,明晃晃的太阳地,刺的眼睛疼,忽然想起提亲那日。
楼道里,潘逸年笑笑说,以后再寻男朋友,寻个好点的,王双飞就算了,和玉宝不相配。玉宝微怔说,啥意思。潘逸年说,字面意思,再会。玉宝说,提亲不算数了。潘逸年笑笑说,就这样,讲给那姆妈听吧。
第五十二章 难料
潘逸年在工地,和张维民等看着施工图纸,地基回填已做好,给工人讲解,接下来的圈梁、绑筋、支模、浇筑注意事项。一晃至中午,待看到呼机信息,已过了一个钟头。
潘逸年解下头盔,打电话过去,是美琪。美琪说,我在十六铺码头,逸年现在过来一趟吧。潘逸年说,我在工地,正忙。美琪说,我听讲了。潘逸年说,嗯。美琪说,要结婚了。潘逸年不语。
美琪说,电话里讲不清爽,来吧,我们当面讲。潘逸年说,讲啥呢。美琪说,就算给我个交待。潘逸年说,没有必要。美琪哽咽说,权当和我告别,最后一趟。从此,我不再打电话了。潘逸年不语。美琪说,刚刚有人跳黄浦江了。未等潘逸年开口,挂断了电话。
潘逸年变色,朝张维民说,车子借我用用。张维民抛来钥匙。潘逸年到停车场,开车拐上大渡河路,等红灯时,一爿店门前,在放鞭炮,噼噼啪啪,像此刻的心情。途经金沙江路,看到华师大校门口,侪是年青人,前面交通拥堵,果断弃走曹杨路,改道往武宁路,所幸决定正确,畅通无阻,静安寺在做法事,香火迷蒙,和尚念经,梵音幽长,引的香客虔诚跪拜。
潘逸年心定了定,顺着延安中路,一径抵达外滩。寻位置停好车子,才发现,还穿着建筑服,劳动布做的衣裤,沾满泥土和石灰,用手拍拍,尘烟四散,还是污浊。想寻家服装店,换一套像样的衣裳,一掏口袋,仅有几只角子,忘记带皮夹子。想想已经这样,无所谓了。
往十六铺码头路上,一家卖糯米油墩子摊头,数年不倒,潘逸年凑前,要买两只鲜肉馅,一只豆沙馅,等待的辰光,一辆巨龙公交车驶过,靠车窗坐着林玉宝,面孔惊惶失措。潘逸年则盯着油锅,五味杂陈。
远远看到美琪,坐在长椅发呆,穿一件白绸连衣裙,胸前两条飘带,系成蝴蝶结,如一尊长颈白瓷瓶,纤薄易碎。美琪突然偏过头来,望定潘逸年,潘逸年走过去,站着。美琪轻轻说,我每趟来到此地,就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就感觉,逸年还在身边,人也不伤心了。潘逸年沉默。
美琪说,来坐吧。潘逸年说,不坐了。美琪说,就坐一歇辰光,两三句话的事体。潘逸年说,不坐了,坐下,就不是两三句话了。美琪站起来,走近两步,潘逸年后退两步,美琪再走近,潘逸年再退。美琪流泪说,我何时成洪水猛兽了。潘逸年说,我从工地来,一身污浊,霞气难闻。美琪说,没关系,我不嫌。走近到潘逸年胸前,仰脸说,逸年。
潘逸年没再后退,叹息一声。美琪说,为何叹气呢,要结婚了,该高兴呀。潘逸年不语。美琪说,要叹气,也是我叹气,我不高兴。潘逸年不语。美琪说,娶的是林小姐吧。潘逸年说,是的。美琪说,我们谈恋爱三年,惨淡分手;和林小姐呢,认得三个月,就要结婚了。这感情事体,要到哪里说理去,太不公平了。潘逸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