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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忘了,你是拨乱反正,替天下苍生发声的大御史;是两袖清风,曲高和寡的大清官。
  朕若杀了你,便背上了杀清官的罪名,他日工笔史书,朕便成了昏君,而你陆大人,则名垂青史。”
  陆时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弯曲的身子没了那层威武的官袍做遮掩,瞧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皇帝只觉得浑身的骨节,连同四经八脉都隐隐生痛。
  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风波,打过无数的仗,遇到过无数的敌人、对手,还没有一个人将他逼迫至此。
  这人把他逼进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中,无路可进,无路可退,甚至连拔刀也不能。
  皇帝颓然坐下,“陆时啊陆时,朕留你不得,杀你不能,你好深的算计。”
  陆时依旧沉默。
  皇帝看他这样,反倒想笑了,“你是替他来报仇的吧?”
  他是前太子。
  陆时这时才直起身:“非他,只为唐家。”
  皇帝冷笑,“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
  陆时淡淡一笑:“唐家给我恩惠,受人一恩,涌泉相报。”
  “那朕呢?”
  皇帝质问:“当年你那个身份,很多人都劝朕罢了你,朕不仅没有罢,还扶你一步一步上位,朕难道就没有给你恩惠?”
  陆时:“陛下扶我上位的同时,我在为陛下披荆斩棘,这不是恩惠,这是你情我愿,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好一个君臣默契。
  皇帝冷笑连连。
  “唐家是一定要败的,唐岐令是一定要死的,那人的性子,根本坐不稳这江山。
  唐岐令是他的先生,更是他最重要的幕后军师、左臂右膀。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也要死在别人手上。”
  “陛下说得没有错。”
  陆时眼底有嘲讽的笑。
  “唐岐令该死,但不该那样死;唐家必败,但不应那样败。将军百战死,唯有一样死不得:被诬陷降敌。如此死,死不瞑目。”
  皇帝冷笑一声,“所以你这么些年,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只为今天?”
  “并不是。”
  陆时平静道:“这世上,有好人,有恶人,有奸臣,有忠臣,有清官,有贪官……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钟馗一生,行光明大道,封天下厉鬼。我这一生……”
  陆时停顿了一下。
  “先生曾说过,我的性子是做御史的一把好料子,这么些年,我有私心,亦有本心,我除了想为唐家讨一个公允外,还想努力不辜负先生的话。”
  “陆时,这世上何来公允二字?”
  皇帝身子往前凑了凑,直直看着陆时的一双眼睛。
  “他生来为嫡,我生来为庶,你陆时虽姓陆,却生来不过是个私生子,谈何公允?”
  陆时眼中慢慢簇起一团熊熊烈火。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
  命里已安排定,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能选择的,便是对得起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帝王——
  他杀伐果断,文韬武略,平定四海,知人善用,华国在他手上,堪比汉唐盛世。
  但手上的血太多了,流都流不尽;刀下的冤魂太多,阎王殿里装都装不下。
  “陛下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好皇帝。”
  陆时慢慢伏下身子,额头触碰到地上。
  “臣有幸陪陛下走了十八年,不悔;但臣想为唐家讨一个公允,十八年亦不悔。请陛下,赐臣死罪!”
  诺大的殿里,一片死寂。
  ……
  “裴大人,裴大人。”
  小内侍颠颠的跑过来,趴着裴笑耳边道:“老大人没事了。”
  裴笑一脸的不敢置信:“当真?”
  “千真万确。”
  “我的观世音菩萨哎!”
  小裴爷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赶紧从怀里掏出银票,一咕噜脑儿都塞到小内侍手里。
  “他人呢,这会在哪里?”
  “怕是已经到了家。”
  “阿弥陀佛!”
  小裴爷双手合拾朝天上拜了拜,心说这一下总算是没事了,安稳了。
  不对啊!
  小裴爷脸色一变。
  怎么就没事了呢?
  陛下为什么要放过他?
  这不合乎常理啊!
  ……
  小裴爷变脸的同时,陆时已撑着伞走进院子。
  陆大在屋檐下等着他。
  “老爷回来了,先用饭,还是先沐浴。”
  “先沐浴更衣,让厨房温两壶酒来,你陪我喝一点。”
  陆时把伞递给他,“对了,箱笼里那套水蓝色直裰你替我拿出来,我要穿。”
  陆大拿伞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还没应声,陆时已经走进了屋里。
  沐浴、更衣。
  陆时走到铜镜前,发现领口有点歪,又伸手正了正。
  “这衣裳是她送我的,她说我穿这个颜色显年轻,请的是我们金陵府最好的绣娘。”
  他转过身,伸长双臂:“阿大,你瞧瞧如何?”
  陆大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啊,总不说实话。”
  陆时伸手点点他,又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人老了,个子就缩,这衣裳当年我穿正正好,如今穿是偏大了,都有些撑不起来,阿大,你来替我缝两针。”
  阿大不动,只是红了眼眶。
  陆时走到他面前,“走,陪我喝两盅。”
  “老爷?”
  “你素来是个痛快人。”
  陆时拍拍他的肩,摇头笑道:“走!”
  阿大跟着走出去,这时有下人送酒菜来,陆时命令道:“多摆一副碗筷。”
  “是,老爷。”
  两副碗筷摆好,下人掩门而出,陆时拉着陆大在小桌边坐下。
  四盘小菜,酒是米酒。
  陆时连喝三盅,又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
  “主仆一场,没什么东西可留给你的,我身后的东西都给你。”
  “老爷?”陆大心上一痛。
  陆时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死后,陛下定会让我葬在皇陵附近,也不会让我穿这身衣裳上路,衣裳脱下来后,你把它埋进她墓里,也算全了我的心思。”
  陆大再忍不住,眼泪籁籁下。
  “有一个人,我瞧着面相有几分熟悉,你应该和我一样,也有这个感觉。”
  陆大陡然睁大眼睛。
  陆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容易的,阿大,看着点。”
  陆大含泪点头,“好。”
  陆时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把帕子塞他手里后,走进厢房,轻轻掩上门。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自言自语一声,走到脸盆前,用帕子净面净手,用清水漱了口,然后走到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才吹灭烛火,躺到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有一双清亮的眸子,像花瓣儿一样的红唇。
  她冲他莞尔一笑,“陆大胆,跟不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