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刺痛了掌心,泛起生生的疼来。
双鱼神玉就在她身上,只要她点头,就能拿出来,解决这个女子的苦难。
沈溪山安静站在一旁,并未出口干预此事。
片刻后,宋小河说:“不行。”
中年妇女听到之后哭得更加厉害,脑袋不停往地上磕,一次比一次用力,几乎哭得喘不上气。
可不论怎么乞求,宋小河都未松口。
她道:“不行就是不行。此玉我们不但回收,还要将城中那些本就已经死去的人送入轮回。”
城中利用山上神力起死回生的,大多都是自己的爱人亲人,自然是听不得此话,旋即急眼,纷纷想冲上来与宋小河理论。
却又因为噤声咒与身边的傀人不敢随意动弹。
磕头许久的中年妇女声嘶力竭,仿佛知道宋小河不会改变主意,面上陡然浮现恨意,扑上来要撕咬她。
沈溪山一抬手,她便被金光打飞,倒在地上。
中年妇女爬起来,开始大声咒骂宋小河。
沈溪山想再次给她上噤声咒,却被宋小河的手挡了一下。
就听那女子如恶妇一般,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先前我见你心善,还真以为你是个好人!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为了这山中的宝贝而来!根本没有什么好心,不过是借用一下你都不肯!你凭什么将这仙物据为己有?!你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吗?你凭什么剥夺我们与亲人再见面的权利!”
“我不懂?”宋小河用力地咬了一下牙,一抬头,双目已是赤红一片。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用缓慢的语速来掩饰话中的哽咽,“就在两个月前,养育我长大,陪伴我近二十年的师父亡故,我如何不懂失去至亲的痛苦?”
“我身后的这座城,还有这块让你们再次与死去的亲人一起生活的神玉,都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是留给我的,我凭什么不能带走?”
宋小河擦了一把泪,看向杜雨瑶,说:“你方才问我,是否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我当然能明白,我知道师父犯了错,伤害了无辜之人。”
她声音拔高,每一个字都十分用力,“所以我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身体化作无数记忆碎片,从我指缝中流走,留不住分毫,可是这又如何呢?师父犯错,理应受罚,天下间所有人都是如此。”
“师父不是例外,鱼皎也不会是。”
宋小河的眼睛还是湿润的,火把的光将她的黑眸映得明亮,衬出了坚韧二字。
“这城里的东西,我不仅要全部带走。”她冷然道:“就是你们用这块玉所‘复生’的人,我也要杀掉,一个不留。”
“可都听清楚了?”沈溪山走到她边上,揩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转头对众人道:“若是再闹,人头落地我可不管。”
说完,他又对抱在一起哭的两人道:“鱼皎,若你现在认罪伏法,我倒是有方法帮你师娘恢复双手双脚。”
鱼皎惊喜地抬头,“当真?你说话可当真?”
“我可是正派人物,岂能跟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一样?”沈溪山扬了下眉毛,说:“自然是说到做到。”
鱼皎吹了一哨,撤去了所有的傀人,而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是为认罪。
百姓们没了生命威胁,纷纷开始跑回山林,逃离此处。
宋小河这才松泛下来,忙活了一夜,只感觉无比疲惫,想立即倒头睡过去。
沈溪山见她满脸倦怠,抬手往她脑门上抚了几把,说:“累了是吧?我背你回去,这城中的东西,明日叫仙盟派人来清点,到时候运回仙盟,全部存在你的名下,你随用随取,一个都不会少。”
宋小河点点头,趴在沈溪山宽阔的脊背上,让他背着自己。
回去的路上,宋小河打开了最后一个灵器。
崇嘉三年,七月初七。
我寻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山头,将这座城藏在山中,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启此城。
梁颂微,我要回去了,奔波这些年,我似乎也没做成什么事,那盏长生灯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我不能再四处游荡了,那些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我不甘心。
虽然我现在对抗他们犹如蜉蝣撼树,不过我不会轻易放弃,哪怕耗费我十年二十年,我总会有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届时我将揭穿那些恶人的嘴脸,让世人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的风雷咒。
最后,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
你生前,我不是懂事的弟弟,经常与你争执置气,让你为我兜底。
你死后,我却还是一事无成,既没有学会风雷咒,也无法为你报仇。
我希望下次见到你,不是在梦中。
能让我再唤你一声,哥哥。
崇嘉三年,梁檀在山上留下了这座城,埋下了七个灵器,然后去了仙盟,上了沧海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他收养了宋小河,日子才没那么难过了。
宋小河趴在沈溪山的背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灵器。
上面的泥土没有被擦干净,随着走路时的摇摆,在沈溪山的胸前蹭了不少泥巴。
沈溪山低头看了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将灵器没收的冲动。
下山时,一只狐狸蹲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往下眺望,背后是一轮皎白的圆月。
月明星稀,尘埃落定之后,风也变得柔和了。
仿佛在抚慰每一个在深夜难眠的伤心人。
沈溪山把宋小河背回客栈,才刚关上门,苏暮临破门而入,扬声喊:“小河大人!”
他回身瞪了一眼,吓得苏暮临立即缩起脖子。
然而为时已晚,宋小河已经被吵醒。
她从沈溪山背上滑下来,揉着眼睛,满脸的困意,“怎么了?”
苏暮临弱弱道:“你让我们抓的人,已经抓到了,在楼下的大堂里,我还带回了别的东西。”
宋小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外走,“那下去看看。”
沈溪山拦了她一下,手覆在她的侧脸,用指腹摩挲着眼睛,“不累吗?先睡觉吧,明日再看。”
“就现在吧。”宋小河有些羞赧,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与沈溪山如此亲昵,她赶忙偏了偏头往前走了两步,清醒不少,“现在解决了,我睡得踏实。”
苏暮临也小声道:“我也觉得现在比较好,那关如萱……”
“她怎么了?”宋小河边往外走边问。
“她快要死了。”苏暮临答。
客栈中点上了灯,一楼大堂明亮。
宋小河下了楼梯就看见钟浔元与关如萱被捆得结结实实,背靠背坐在地上。
边上还有一个吴智明。
桑悦跷着腿坐在桌子上,身边是濯雪。
见了宋小河,濯雪两三步跳到她身边,想顺着身子往上爬,被沈溪山一把提住,扔到了一旁。
钟浔元像是受了重伤,身上几乎全是血和爪痕,正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这应该是桑悦抓到的,宋小河心想。
走到近处,宋小河绕到另一边,关如萱抬头,与她对上视线。
宋小河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分明就这一会儿的时辰,关如萱竟然苍老得像是七八十岁,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双目也浑浊无比,浑然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冷貌美。
“你……”她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擅用了神鬼铃。”桑悦将发辫捏在手里转,嘲笑道:“驱使神鬼铃需以阳寿为代价,驱使的魂魄越厉害,则换取的阳寿越多,她便是用神鬼铃驱使我和桑暮临,才耗尽了阳寿。”
宋小河发出疑问,“但是她的寿命有那么长吗?”
沈溪山解释道:“神鬼铃不会杀人,只会夺取寿命,看她的样子似乎被夺取了超过五十年的寿命,那么下一世下下一世,她都是早夭之人,直到偿清被夺取的寿命才能正常轮回。”
“原来如此。”宋小河问关如萱,“你可能连着两三世都早死,你可后悔?”
关如萱此时情绪平淡,翻开眼皮看了她一下,道:“要杀要剐,尽快来,少废话。”
宋小河挠了挠脑袋,“你倒是挺硬气。”
沈溪山却看出她的心思,嗤笑一声,“想得倒挺美,我们不会擅自给你定罪,明日会有人将你押回仙盟,连同你们关氏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查个清清楚楚,该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
此话戳中关如萱的软肋,她猛地挣动了一下,喊道:“杀了我!杀了……”
噤声咒一落,她再如何歇斯底里,都没有半点声音。
关如萱的疯狂挣扎惊动了钟浔元,他缓缓抬起头,嘴边全是血,被打得不轻。
钟浔元看了几人一眼,道:“鱼皎死了?”
“他认罪了。”宋小河说:“你呢?你认不认罪?”
“我这里只有输赢,没有什么认罪。”钟浔元有气无力道:“计划执行得不顺利,他们两个太蠢,才导致如今的败局。”
“怎么说?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只接手了后半段的计划。”钟浔元道:“前面的事,你得问吴智明。”
吴智明原本正装死,听到有人提了他的名字,吓得没忍住,浑身一抖。
苏暮临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让你装!”
吴智明痛得大嚎,连连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什么都招!”
宋小河和沈溪山各自捞了个凳子坐下来,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吴智明道:“起初,是有人传信给我,说有机会杀死沈溪山,我将信将疑地回了信,对方给了我一个消息,我虽是散修,但前两年混得吃不上饭,大家族也看不上我,于是就跟着关氏后面捡掉下来的米粒儿吃,得了此阵之后,我立即献予关氏家主,家主就立即派人前去布阵。”
“那消息,便是日晷神仪出现在酆都鬼蜮境内,关氏家主将消息传给了仙盟之内的关如萱,由她在里面引导,将消息递给了仙盟盟主。日晷神仪如此珍贵,必定会派出沈溪山带人前往回收,是以计划到了这里,便是一切顺利。”
“沈溪山出发之后,关氏家主仍不太放心,陆续向其他仙门放出他行动的消息,因此沈溪山在路上颇为受阻,进了鬼蜮之后恐怕也不得安宁。”
沈溪山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宋小河说:“当时爆发了很凶的内斗,我差点就死了呢。”
宋小河心想,这话我能信吗?
吴智明继续道:“当时也的确传出消息,说你葬身在鬼蜮之内,我们都以为此计成功,只是还未庆祝多久,你却又回来了。计划失败,若是顺藤摸瓜必定会追查到我和关如萱身上,于是我们便将那一段记忆抽取出来,封在灵石之中,由我埋在了此城边上的山里,如此一来,就算你们调取记忆抽查,也不会查出当时之事是我们所为。”
“只不过我后来再来此处寻找,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才在此逗留多日,今夜山上迷阵破了之后我才找到那块灵石。”
“难怪当时一提你埋在寿麟城的东西,你就如此慌张。”宋小河听完,心里憋着一股火,骂道:“心肠歹毒,卑鄙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