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母亲野蛮的女儿,
我不会剪短我的头发,
不会停止我的高歌……”
这个时代,虽然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已经不算稀奇,但是上流社会广泛学习法语和拉丁文,大清由于靠近沙俄,宫廷之中或许也有教授俄语的师傅,但英文却并未如何传播。
因此,齐东珠放肆地轻声唱着。她知道小狸花儿听不懂,但她相信她会记得这样自由的声音,即便日后她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仍然有一颗放纵跳动的心脏。
齐东珠不知道,她半张白皙的脸面向窗外,被冉冉升起的朝阳柔和的阳光放肆地抚弄着,描绘着她在吟唱之中开合着的,线条柔和的双唇,描绘着她挺拔如秀美峰峦的鼻梁和温柔缱绻的眉眼。
康熙站在窗外看着,就像多年前的深夜,他站在西四所的小院里看着纳兰东珠袒露胸脯,眉眼低垂着哺乳四阿哥一样。彼时他便觉得纳兰东珠身上有一种蓬勃、纯质的美和生机,那在紫禁城里太罕见,太稀有,让他突兀地觉得自己置身异域,想起了传教士进贡来的圣母相。
他那时候太过气盛,心音如此嘈杂,他不明白那一瞬的感觉是心动。这世间的美有千万般,或许他作为一国之君,早就为千万种的美心动过。可那些美,那些被裹着精致的衣裳,缵上珍珠和宝石献给皇帝的美,只会让康熙登峰造极的尊贵和精致锦上添花,而纳兰东珠不同。
她的美生来便是打破,便是顽抗。她和紫禁城的繁华盛景格格不入,她哪怕只是站在那儿,便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住康熙的全部视线,因为她是一根刺,是一棵藤蔓,轻而易举地穿刺了紫禁城和皇族累世堆砌的宫墙,蔓延到宫外蓬勃生长的草木之间,蔓延到连接着天边的无尽海里,蔓延到人不可攀附的无限云端。
她的美,是生命最原始的模样。
康熙的眼底再次熏出过分灼热的掠夺欲。只可惜,过分纯粹的美诱发的便是再质朴不过的野兽本能。脱去一层层礼义廉耻堆砌而成的华美外衣,康熙再度感受到自己的血烧了起来,就像驰骋在草原和牧场,像先祖一样用弓马逐杀猎物,再原始不过,再纯粹不过。
但他什么都没说。屋内温柔悦耳的歌声还在骚动着他的耳和心,他转过身去,看向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满身都是紧绷的八阿哥。
康熙自然看到了院内都准备好了的轿子,景仁宫如此胆大包天,私送宫中奴婢出宫的大罪并没有被他宣之于口。他瞥了一眼轿子,只对八阿哥留下一句话儿: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坐轿子?”
说罢,他便如来时一般,不许奴婢出声惊扰地无声离开了。留下八阿哥站在原地直起身来,咬了咬下唇,在闫进浑身打摆子似的发抖时低声吩咐道:
“皇阿玛带来的赏赐,搬到四哥院儿里去,我的那份儿给嬷嬷包上,一并带出宫。”
闫进脸上的汗还没擦干净,就被迫去办差,走的时候还心道主子果然是主子,被撞破了这般阴私之事还如此不动声色,竟是半点儿都不恐惧。
*
齐东珠是和萨摩耶阿哥一道走出宫的。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大哥的庄子上备了好马,其中一匹黑色骏马,头上带一搓白毛的,那是他请人为齐东珠训好的马,央求着齐东珠一定要去骑骑看。
齐东珠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被他这不间断的孩子话儿渐渐抚平了,她垂头看着这个絮絮叨叨的白色毛球在她身前身后动来动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精力旺盛,半点儿都闲不住,果然是西伯利亚来的,运动神经过分发达的雪橇狗子。
旗人重骑射,皇家子弟尤甚。这些年齐东珠见过的崽一个个成了弓马高手,在这方面康熙是一视同仁的,即便是公主,也各个弯弓搭箭,许多公主骑射本事不输皇子。
特别是像比格阿哥这种在骑射方面疯狂泄洪的存在,这宫中恐怕只要是个六岁以上的幼崽,弓马本事可能都比他好些。
像萨摩耶阿哥这种运动达人,马背上的天选之子,就极其热爱骑马运动。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会因为骑上一匹矮脚马而欣喜,记得齐东珠在他身旁陪伴着他,可宫廷之中规矩繁重,齐东珠作为奴婢,碰不得弓马。萨摩耶阿哥喜欢骑马,也爱齐东珠,就见不得齐东珠不能骑马。
几年过去,这事儿几乎成了他的心结了。一只念叨着要给齐东珠找一匹好马来,让齐东珠也在马背上与他一道享受这种乐趣。
“我请大哥找了师傅,是蒙古人,一定能教会嬷嬷骑马!”
小萨摩耶信誓旦旦,齐东珠不忍打断他,毕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是佳期。待到了西华门,她便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肃着脸站在门口儿,身后呜呜泱泱跟了好多人。
仔细一瞧,那黑白灰的配色,是好久不见的哈士奇阿哥没错了。
“嬷嬷,我今儿出不了宫了。请大哥带你去庄子里安置,你听我的,先在庄子里骑一骑我准备的马,好不好?”
齐东珠哪儿能说不好,碍于大庭广众,她只能忍耐着心中不舍,搓了搓他的小狗头,便转身走向那只冷着眉目看向这里的巨大哈士奇。
第128章 火油
◎齐东珠这夜辗转半宿,在夜里突然闻到一股火油味儿,她猛得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提上了萨摩耶阿哥给她的那把火铳,◎
——
齐东珠坐上马车, 掀起车帘,看着穿着月白色小袍子的萨摩耶阿哥变成一团朦胧的白色云朵。
齐东珠平了平心绪,方才抬眼看向正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大阿哥, 出声道:
“大阿哥。”
哈士奇的黑色耳朵轻轻一颤,倦怠地用一只爪子勾了勾马缰, 马儿识趣地放缓了脚步, 成年哈士奇那张狼似的面孔从马背上转了过来,一双冰川蓝色的眸子摄人魂魄:
“怎了?担心八弟?”
齐东珠从他三角形的毛耳朵看到他健壮有力的白色巨爪, 即便心中正压抑着,还是难免生出一丝感慨。曾经能够将自己团起来窝在她怀里的哈士奇已经变得如此健壮, 眉眼锋利, 显露出西伯利亚狼的血统。
“我不担心他了,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 是不是?总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至少在历史上是这样。
哈士奇冰蓝色的眼睛在她脸上扫过, 而后嗤笑道:
“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 如此忤逆皇阿玛的心意, 又招惹了胤礽, 怕是要先担心担心自个儿。”
齐东珠哑然。车轮声辚辚, 从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陷入了泥泞里。齐东珠望了一眼京城中鳞次栉比的官宅,小声嘟囔道:
“我得在大阿哥的庄子里待多久?”
“待到皇阿玛厌烦这种追逐忍让的戏码, 请人把你接回宫为止。用不了多久吧。”
哈士奇阿哥漫不经心道, 散散勾着缰绳的狗爪子抖了抖, 让马儿鼻痒似的打了个响鼻,将齐东珠惊得睁大了眼眸:
“你说什么呢?我都出宫了, 还会回去不成?”
哈士奇的俊朗狼脸又对着齐东珠转了过来, 刻意压低了眉眼, 额头上三把火似的白毛灵活地抖了抖, 吓唬齐东珠道:
“你以为呢?你天天和八弟混在一块儿,他少不经事,你也异想天开?皇上看上的人还能有跑了的,你们景仁宫玩儿一手欲擒故纵固然是好,可别到时候大好机会被胤礽搅黄了,没处说理去。”
“你——”
齐东珠一张脸气得有点儿发红,瞪着哈士奇阿哥,提高了一点儿声音:
“什么欲擒故纵?你第一天认识我还是第一天认识你八弟?你皇父一时兴起,避开风头也就算了,谁有心思在这里胡闹!”
哈士奇阿哥闲闲看了会儿齐东珠憋气红润的脸,见她脸上的悲伤神色退了大半,被新鲜的火气和生动所取代,便掀了掀哈士奇黑色的嘴皮子,露出一点儿尖利的雪白犬齿,嘲讽道:
“你懂什么叫男人。皇阿玛若是真让你跑了,我这刚修好的庄子送给你。”
“我不懂,你懂?”
齐东珠头上的呆毛都竖起来,半个头都探出去跟哈士奇阿哥吵架:
“我入宫前嫁过,你呢?结亲了吗就如此大放厥词。”
齐东珠说这话儿毫不脸红。她承认她是没什么感情经验,但是纳兰东珠有啊,而且那对儿小夫妻看上去琴瑟和鸣,一道游山玩水,逍遥得很,若不是意外降临,就是一段良缘。
“我过几月就结亲了,我一十有七了,你看不出来我是个男人了?”
哈士奇阿哥呛声道,让齐东珠一愣,继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妙龄少女牵着哈士奇阿哥的狗绳将他带走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狗子另寻主人的不舍。
“哦,那你好好待人家。”
齐东珠吵架的欲望消退了,头也从马车里缩回去,安安静静地抱着包裹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今日手里这包袱有点儿沉。
她打开包袱,入眼便是手铳的握柄。
齐东珠知道那肯定是萨摩耶阿哥让闫进给她塞进来的,心中又泛起酸涩和不舍。她伸手握住那枪柄,闭眸感受了一会儿冰冷的触感,而后将包裹着手铳的皮套挂在了腰上。
庄子离京城不远,齐东珠一行赶到时,还不过午。在庄子里用过午膳,齐东珠便被引到一处精致的院落,四个婢女对她福身,将她骇了一跳。
“我不需伺候,多谢你们。”
齐东珠连连摆手,让那些小姑娘面面相觑。不多时,一个胆大点儿的便上前来说:
“我们主子吩咐了,让我们听姑姑安排。姑姑若是不需我们伺候,便让我们帮姑姑做些别的。我们都是这庄子里的家生子,还请姑姑给我们个营生吧!”
齐东珠推拒不过,叹一口气。这回儿哈士奇阿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想来若是没旁的事,是会赶回紫禁城的,毕竟他是皇长子,这回儿能送齐东珠前来,不知背后做了多少安排才能成行。
可就这种罕见的护送规制后,齐东珠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她心里清楚,即便这大多是萨摩耶阿哥的央求,其中也有哈士奇阿哥的纵容和默许。其中不止是对幼弟的宠溺,更是对齐东珠的保护。
齐东珠好生劝慰这些小姑娘去休息,自个儿进屋将包袱放下,又换下了宫装,换了件素净衣服。可不多时,她便听到院子门口一阵声响,出门一看,就见在四阿哥身边儿当差的翠瑛也换下了一身宫女服饰,此刻正站在院子门口对她笑。
“你怎么来了?”
齐东珠又惊又喜,连声问道:
“宫里当差规矩可多,我年岁长了,应付不来,听说你出宫了,来投奔你。”
翠瑛笑道。她是典型的旗人家的姑娘,笑容爽朗,面相大方。她所言当然不真,这点儿齐东珠也大概猜到了。翠瑛在宫中待得好好儿的,她是本土人,自然适应能力比齐东珠好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觉得宫中规矩多,继而离宫。
齐东珠猜到那八成是比格阿哥的安排。这让她抿起了嘴唇,感到有些羞愧:
“我在这儿挺好的,你跟四阿哥说,不必忧虑,也不需你们照顾我。”
“嗨,甭多说了。这庄子守卫还挺严密,我进来可是一路点头哈腰的。快将我着行囊放进去。”
后句话是对小院儿里的小丫鬟说的。那小丫鬟眼巴巴地看了好久,终于得了一个差事,抱着翠瑛的行囊就忘院子里跑,齐东珠有点儿不知所措,就被翠瑛按住了肩头,将她朝屋内带。
“小主子一片好心,更何况也和我心意,这宫外的风吹着都比宫内的香,我欢喜着呢。”
翠瑛当然没跟齐东珠明言四阿哥对她的吩咐。她如今是彻彻底底四阿哥的人,她主子什么性情她比齐东珠知道得更清楚——这些年她在四阿哥身边儿有这样头一份儿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当年和齐东珠的交情。
与齐东珠的交情能让她在景仁宫得个油水厚的闲差,却绝对做不到四阿哥身边儿头一份儿的大姑姑。
她是来照顾齐东珠的。按照四阿哥所说,再照顾齐东珠一段时日,齐东珠便会被接进宫当娘娘。四阿哥说做一宫主位身边儿得用的姑姑,也不算辱没了翠瑛在宫中的这些年。
翠瑛彼时便跪下对四阿哥表忠心。她虽然对齐东珠有往日的交情,但她心里的主子可只有四阿哥一个。四阿哥颇有些驭下的手段,这些年她虽然仗着与齐东珠的关系和在宫中的老资历,并未亲身受过,但她却没少见过。
四阿哥的院子里能留下的,全是对四阿哥忠心耿耿之人,即便是隔壁八阿哥的院落里,也大半是四阿哥的人手。年仅十岁便有这种手段,翠瑛浸淫宫中权术多年,她知道什么样的主子是绝对无法得罪的,哪怕一句半句话说得不对,都不能再久存于宫中。
果不其然,在她表忠心过后,四阿哥久久没有开口,再开口时语气却平滑许多,只让她好好侍奉齐东珠,让她记得齐东珠的喜好,别露出端倪,让她不快。
而后他又不轻不重地敲打她,说齐东珠日后是主子娘娘,无论如何与齐东珠相处,但切莫忘了主奴之别。
翠瑛额头上落下一滴汗水,再度对小主子叩首应是。方才得了小主子的赏赐,收拾了几日包袱,就等待齐东珠出宫之日尾随而去。
*
翠瑛终究还是留下了。齐东珠虽然知道她大概是受了四阿哥的吩咐,但她总没法子将翠瑛重新送回宫中去。
宫外的日子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即使齐东珠心里想念小狸花儿他们,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离开了紫禁城的宫墙,她的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庄子很新,院子里栽种的奇花异草还没长起来,大多还是被泥土盖住大半的苗。齐东珠早起推开窗便能呼吸到泥土特有的气味儿,看着春日将至,藤蔓和窗外成片的桦树林一起发了芽。
萨摩耶阿哥真的给她找了个蒙古骑射师傅。那蒙古人生得壮硕,圆脸风眼,穿着皮袄,仿佛一堵墙似的。齐东珠在马厩里认领了萨摩耶阿哥给她挑选的马,是一个腿不太长,但十分温顺的枣红色蒙古马,额头上带着一抹白色。
很没有文化的齐东珠给她起名枣泥。花了几天时间,已经能娴熟地纵马跑上几圈。
哈士奇阿哥的宅子在看过了园林艺术的齐东珠看来,建得实在潦草。并不是说不精致,只是整体格局不伦不类,又带点儿江南的婉约,又带上了京城讲究四方对仗的特点。但无论景致如何不伦不类,庄子里有个不小的草场,足够让枣泥带着齐东珠跑几个来回了。
清晨跑马,过了午齐东珠便关在院子里闭门造车。几个婢女被她挨个发了银钱,请她们帮忙寻些木头,或是上街采买些木工的器具来。过了好几日,齐东珠终于顶着满头的木屑,按照书中的图纸和对外行人不怎么友好的讲解造出了比当前纺织机效率高三四倍的纺织机。
齐东珠知道这并不算什么,毕竟若是对比旁的穿越者,她对着图纸都做不出来的技术,简直让人贻笑大方,堪称穿越者之耻。但她还是有点儿小小的雀跃,和庄子上的小婢女一道将她们新做成的纺织机化成几份图纸,寄给了纳兰东珠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