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复杂,似欣慰,又似带了几分释然。
“丫头,我本欲往东都,不想裴冀却来了这里。他说有好酒,约我同饮。阿公耐不住酒虫勾引,趁月色正好,这就去讨酒喝了。走之前,须再趁机笑话他一回,这把年纪,竟又重入庙堂。垅亩之人的福,终究不是他能享的。”
“你也去吧,勿叫人等久了。”
片刻后,他抬头,笑着说道。
絮雨走出了镇国楼。
裴萧元立在镇国楼外的高阶之下,正在等待着她。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到她的面了。从她入镇国楼作画的第一天起,她闭关不出,也不许他去探望打扰。他只好从命。知她今夜结束,早早便来这里等待了。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他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接着,又将她轻轻揽入怀里,抱了抱,这才放开,端详起她。
裴萧元太想她了。
这半个月,于她,大约是乌飞兔走,恨不能一日有二十四时辰。但于他,却是度日如年,漫长无比。
即便是在如此朦胧的月光下,也看得出来,短短十来天,她便瘦了不少,脸愈小,显得双眼愈大,我见犹怜。
“很累吧?马车就在路口。等下上去了,你便睡觉。”
絮雨起初没有开口,任他牵了手,将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被他带着,安静地行了几步,忽然道:“我想走走。你带我走走。我不累。”
她说的是真的。
献俘礼在即,壁画完成。
身边的男子,年轻而英俊,是她心中的情郎,儿子的父亲。
这个宁静无比的暮春深夜里,月影朦胧,如梦一般,笼在了她的头顶之上。
一切都是恰好。
她不觉得累。
她想走走,在这个晚上,随便哪里都行,只要和身边的人一起。
裴萧元停了步,看她一眼,目光微动了下,便召来近旁的一名随从,低低吩咐了几声,那人迅速离去。他再屈指,压在唇上,打了声唿哨。
月光下,一匹油光闪亮的黑色骏马昂首扬蹄,向着二人跑来。马蹄轻踏地面,发出嘚嘚的清响之声。
是已痊愈的金乌骓。
他将絮雨抱上它的背,自己也跟着坐了上去,和她同骑。
马鞭轻抽了下金乌骓。它迈蹄,向着不远之外的开远门行去。
***
火油有bug,改方案二用磷,总之这个火非得烧不可→_→
宋代和尚文莹记载过一幅画牛:白昼牛在栏外吃草,黑夜牛在栏内躺卧,人都不明其理,啧啧称奇。画家就是利用磷夜晚闪光的特性作画,从而使画面在白昼与黑夜显出不同的图景。
第158章
一团夜风随着缓缓开启的城门涌入。闭栏了多日的马儿自风里嗅到郊野的鲜郁春草气息,欢嘶不已,经过长长门洞,出城而去。
絮雨半睁半闭着眼眸,身子松软,完全地靠在了身后之人那足以容纳她的怀抱中,任他带着,安闲地踏入了这个宁静的长安郊野夜里。
必是今夜月光太过梦幻,令她神思散漫,身仿佛与魂一道,依然还悠悠地浮在画的世界里。若不是腰间还有他坚实的臂膀搂箍着,她想她大约是要漂起来了。
裴萧元没有扰她半分,出城后,只悄然驭紧马缰,约束金乌太过欢腾的蹄步,以免惊到他怀中看起来正沉醉在她自己世界里的她。很快,金乌似悟到男主人的心意,蹄步依然轻快,却变得舒缓了起来。它不紧不慢地驮着男女主人,经过城北屯营,时而穿过开满各色杂花的野地,时而走上两边密布着榆柳的茂林郊道。渐渐地,马蹄带起的泥点松软了起来,风中的草香变得愈发丰盈,耳里传入哗哗的水声。金乌停了下来,打了个响鼻。絮雨应声四顾,看到前方大河横卧。不知不觉,竟到了渭水岸前,近畔,便是渭桥和那一座别亭。
为庆贺即将到来的献俘凯旋,两岸亮起一盏盏的灯笼。火光一路延伸,达数里之长,将渭水妆点得犹如一条火龙,蜿蜒东去。
此情此景,叫人如置梦中。然而,此地对二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还道是因他信马由缰,金乌被肥美水草吸引,带着他们一路胡乱撞来了此地。
她是无妨,却恐他败兴。
她醒了神,伸出手,抓起松松挂落下来的马缰,待驱马调转方向离去,不料身后探来一臂,不如何用力,但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举动。
她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月光倾泻而下,落入了河面,和两岸的千灯之火静静交映。
他的一双眼里,似也入了几分月火,烁动着数点隐约的光。
“累吗?”他问,声音温柔。
她下意识地摇头。他便一笑,自马背落地,接着,向她伸来了手。
絮雨一怔。
原来不是金乌误入旧地。
虽有几分困惑,不知他为何要带她来到这里,但他心无芥蒂,她自然更是无妨。
她欣然下马,和他并肩,漫步在了灯月交辉的河畔。
“前些日我事忙,小虎儿可乖乖听话?夜间睡觉可有哭闹?”
“他很乖。夜醒也是无妨。反正我也睡不着。叫阿姆喂他吃些东西,我再陪他玩,玩到他困,他自己便会睡。”
儿子困得眼皮不停打架,做父亲的还是不让他睡,继续逗弄,直到他脑袋一歪,人还坐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起来,口里滴着涎水。
絮雨听着他的描述,想象着这此前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不禁吃吃笑了起来,笑得俯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停步在了河边,托住她,看着她笑得站不住脚的模样,继续道:“我推他,他也醒不来。力气稍重些,他在榻上滚了几圈,险些滚出去。幸好我接住了他,否则,他便要脸贴地摔下去了。”
絮雨一愣,登时笑不出来了。她直起身,变了脸,狠狠捶他胸膛,咚咚作响:“裴萧元!你自己睡不着,就拿小虎儿玩!若他摔着了,我饶不了你!”
他受着她的捶打,哈哈大笑起来。极少见他笑得如此开怀,笑声惊动了藏在附近一丛芦草里夜眠的红头鹊。灯影里,只见它急急地分草而出,展翅逃向对岸。
絮雨盯他一眼,想到儿子,忽然归心似箭,不理他了,“我要回了!”
她收手,转身便走,手却被他从后捉住了。
“别走!”他跟上,顺势探臂从后揽住了她。
“白天我和他玩了一天,今夜便是打雷,他也不会醒了。况且,阿姆带着他呢!”
絮雨继续不为所动。忽然,感到他贴唇在了她的耳畔,一道耳语之声响起:“你只想他,就不想想我,问一声,我为何睡不着吗?”
耳朵被他弄得发痒,絮雨的心也跟着微微打了个颤,不由停了下来。
“为何?”她偏过脸,若无其事地应。
“你不在,我总是睡不着觉。”
身后之人慢吞吞地道。
“我不信。”
絮雨口里依旧如此道,身子却变得诚实无比,顺服地贴靠在了身后人的胸膛里,任他握她双肩,将她转了个身,朝向了他。
“是真的。你闭关的这段时日,每天晚上,等小虎儿睡着,我便出来,到镇国楼外隔窗看一会儿你。看完了你,我再回去。”
“嫮儿,我很想你。”他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道。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伸臂搂住了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笑了起来,抱住她。两人静静相拥,在岸边立了片刻。
“今夜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吗?”她的脸靠在他的怀里,闭目问。
他起初不答,片刻后,忽然抬臂,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你瞧!”
絮雨睁眸,抬起头,顺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深蓝色的夜空之下,慢慢显出了一个黑点。起初絮雨看不清是什么,渐渐地,那黑点靠近,越来越大。
渭河两岸,灯火映照,是一只飞翔的鹰隼。
“青隼!”她终于认出来了,便是那只白头青隼。
“它怎会在此?”她惊喜不已。
青隼越飞越近,最后,盘旋在二人头顶附近的上空。
“咦!”
她仰着头,发现青隼一只脚爪上仿佛还带着东西,“它抓着什么?”她嚷道,兴奋不已。
裴萧元笑而不语,端抬起一臂。
青隼清鸣一声,以一个完美的角度掠过河面,俯冲而下,稳稳地抓停在了他的臂上。
青隼脚爪上系着一只锦函,函身以五色线三道缠绕。裴萧元解下,摸了摸青隼,随即放走。
伴着又一道清鸣,它振翅而去。
在絮雨惊奇的注目之中,裴萧元将锦函递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你打开。”
絮雨起初没动,只看着他,他也不说话,只含笑望她。她咬了咬唇,终于,抬起手,解开五色线,慢慢地开了锦函。
在一簇庄重而灿烂的纁红锦缎底里,静静卧着一只发钗,钗头以无数条细如蚕线般的金丝,结作数颗金色的星。持函之手微动,群星便随之轻颤,烁动着点点闪耀不定的金光。
簪头盘丝的这种手法,并不常见,并且,她总觉似曾相识。
她看了片刻,忽然,记了起来,心咚地一跳,一下抬起头,望向了他。
“嫮儿,你也想起来了吗?”裴萧元道。
“我第一次在甘凉见你时,你的头上戴着我阿娘初嫁时的一支发簪,你走路时,簪头上的蝶便好似要飞起来。那是我父亲送她的。”
“你闭关的这些天,我除了陪咱们的小虎儿,另也做了一件事。”
“当年替我父亲打了那支发簪的西市匠人已不在了,他儿子还在,子承父业,也是银匠,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做不了活,更争不过那些竞相售卖西域宝石的胡商们,早搬出西市不再开炉。我找到了他,对他说,我是住在城南的裴家二郎,欲以首饰赠心爱之人,以求她垂怜许婚。只是她眼光奇高,寻常五色宝石,难入她眼。他怜我一片诚心,破例收我做了徒弟。我花了七天时间,打了这支簪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的那一抹伤痕之上。
“听闻你小时曾号簪星,是长安有名的小贵女。可笑我那时懵懵懂懂,整天不是埋头书房,读书写字,就是习武射箭,一心只想长大之后如何杀敌立功平天下,做一个绝世的大英雄……”
他大约觉自己小时想法可笑,摇了摇头,接道,“因而同在长安,竟不知你面。想必那时,你极是可爱。”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
“因而我照你从前名号,打了这支簪子,送给你,算是了我一个心愿。”
絮雨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做这样的事。
她定定地看着函中发簪。簪头群星点颤,星辉般耀闪灿烂,美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