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萧鸾玉闭门不出,整日想着政变之事,本就已经焦头烂额。
如今脸上的红印子完全消退,贤妃更是闲来没事,逮着机会要找她的不痛快。
“绿荷跟我过去,你就在这把布娃娃绣好。”
“好。”万梦年顺从地回应。
萧鸾玉看到他指尖上的几道血痕,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安乐宫正殿,萧鸾玉挺直身板跨过门槛,便被贤妃招呼过去。
“几日不见,快过来让本宫看看。”
“鸾玉见过贤妃娘娘。”
“芳兰,你瞧瞧。”贤妃打趣说,“年轻就是好,染点风寒休息两天,又是一副红润可人的模样。”
芳兰没有应声,只是笑着。
萧鸾玉却觉得恶心透了。
贤妃三言两语透露出她的态度——她不仅知道萧鸾玉是怎么坠湖的,还把这件事用感染风寒一词糊弄了所有人。
即使萧鸾玉从未对贤妃抱有不切实际的幻象和寄托,她也不得不在对方频繁刻意的挑拨和讽刺下,滋生出暴躁、冷漠的性格。
看她这副开怀的笑容,再加上两人极为相似的凤眼,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才是血浓于水的母女,而不是水深火热的冤家。
要说冤家,真正让贤妃恨得牙痒痒的,莫过于她的母妃,成歌苧。
当初的情情爱爱早已分不清真假,人们只记得谁先进了宫,谁就是替代品;谁后入了宫,谁就是朱砂痣。
毕竟,男人爱的,永远是遥不可及的那一个。
没人敢把皇帝的心思说出来,只能将贤妃和成家的二小姐来回对比,好像只有把前者踩到尘土里,才能衬托出他爱而不得的柔情,而不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的劣根性。
当年的成家手握兵权、人丁兴旺,自是不愿意将唯一的女儿送入宫中以色侍人。
只可惜,君王与权臣之间的博弈,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成家病急乱投医,急忙让那轿子抬着成歌苧跨过宫门,依然保不住一族的荣华富贵。
无人替成家喊冤,因为成家不冤。
但是所有人也知道,成家罪不至灭门。
四年来,这些消息零零碎碎传到萧鸾玉的耳朵里,她已经从震惊、愤怒,转变为麻木、憎恶。
这也正是贤妃想看到的。
曾经,萧鸾玉因着成歌苧的地位,以及聪敏伶俐的性格,讨得皇上欢心。
而她自己的儿子萧翎玉,连一句夸奖都求不来。
倘若萧鸾玉丧母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婴孩,贤妃倒也愿意装装样子。
如今,贤妃只能用明嘲暗讽来宣泄当年的愤怒,想尽办法将她那股惹眼的灵动打碎、让她沦为仇恨的木偶。
反正这萧家都不是善人,在身边养一只咬人的猫,闲来时逗弄两下,倒也能纾解这深宫积累的郁气。
贤妃如此想着,笑得愈发畅快,“鸾玉,你怎么不高兴了?”
“娘娘说哪里的话,身子染了风寒,本就不爽利,更怕我开口说两句,就要把病气传给您了。”萧鸾玉不冷不淡地说。
她对上贤妃时,可不会花费太多心思伪装自己。
平日里对萧翎玉忍耐退让,是因为那小子会跟皇帝告状,少不了一些麻烦。
而贤妃要是敢告状,这种不痛不痒的事只会让皇帝认为她教导无方。
“听起来,鸾玉倒是心心念念着本宫的安好。”贤妃敛了敛笑意,“我当你只知道吃里扒外,挂念几个虚无缥缈的人。”
这话听起来太过刺耳,但是萧鸾玉却捕捉到另一层含义,贤妃说的是玉佩的事?
她在心中思量片刻,选择以退为进,“娘娘言重了,如今我抬头见的是安乐宫的牌匾,低头走的是安乐宫的玉砖,何来挂念他人之说?”
“你明白你的处境,那再好不过。”贤妃眉眼淡淡,把弄着手里的花绢,“至于那东西,就留给翎玉保管。它出现在你身上,总归会让皇上不喜。”
“娘娘说的是。”萧鸾玉不想跟她犟,而是琢磨着她方才的话。
那玉佩上刻了一个“锦”字,让萧翎玉怀疑她和太子萧锦玉有牵扯。
可是在贤妃这里,那玉佩放在萧翎玉身上却是毫无问题的。
皇上不喜看到她和太子有牵扯,难道就乐意看到萧锦玉和萧翎玉之间兄友弟恭吗?
这肯定说不通。
太子和四皇子不仅是两位妃嫔站稳后宫的底气,也是两个权臣士族日后壮大的筹码。
这两个儿子走得近了,对于一位正值壮年的皇帝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贤妃怎会把太子说成“虚无缥缈的人”?
萧鸾玉满心思虑,走回自己的偏院用膳。
“公主,这是绣好的荷包。”万梦年将简陋的布娃娃摆在她面前,“这个娃娃恐怕还需要缝补一些线头。”
“做得不错。”萧鸾玉没有吝啬自己的夸奖,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应当是未时三刻了。”
估摸萧翎玉也快醒了,她可得找理由出去走一走。
“收拾好绣包,我们出去。”萧鸾玉吩咐了一句,走到前厅,“绿荷,快去和芳兰姑姑通报一声,厢房花瓶的杏花蔫了,我去御花园摘一些回来。”
“啊?公主请等我通报回来再去。”
“知道了知道了。”萧鸾玉嘴上如此敷衍着,转身招手催促万梦年,“你倒是快些。”
“三公主。”殿外的绿莺急忙拦住她,“你还是先等等绿荷吧。”
“我都说了我要去御花园,她等会走快些追上我就是了。”萧鸾玉瞥见万梦年跟过来了,直接指着远处说,“你看,绿荷这不就出来了?”
绿莺闻言回了头,立马被她推到一边,“哎!公主!”
萧鸾玉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绿莺赶紧抓着万梦年叮嘱了一句,“你可得看好公主,别让她惹事。”
万梦年连声应是。
午后的御花园略显燥热,萧鸾玉没有午睡的习惯,时常趁着这个时机溜出安乐宫,躲避萧翎玉的骚扰。
“公主请走屋檐下,免得被晒伤了。”万梦年低声提醒她。
“无妨,我先前说了要摘花,总不能空手回去。”萧鸾玉瞧了瞧,这御花园除了侍卫之外,也就只有她们两个,“先上假山看看。”
万梦年不明白她的主意怎么变来变去,只得急步跟着她登上假山的入月亭。
“青蜓点绛双双飞,翠柳迎风簌簌沉。”她念了亭台廊柱上的诗句,回头问他,“你可认得这两句?”
“这是月桃诗人的《盛春赋》。”
萧鸾玉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御花园的假山再加上这入月亭,足足有五丈高,是整座皇宫里,仅次于角楼和妙音阁的建筑。
假山的南侧是青湖和赏芳亭,北侧是珍藏诸多名人字画的翰墨堂,再往北则是环绕整座皇宫的宫道和宫墙。
北玄门就在双目可及之处。
萧鸾玉盯着城墙上的巡卫,心里不知思量着什么。
“怎么一个人来这入月亭?”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萧鸾玉打了个激灵,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行了礼,“参见父皇……儿臣闲来无事,想一个人静静。”
“鸾玉长大了也有了烦心事?”
“比起父皇日理万机,儿臣的一点苦恼算不得什么。”萧鸾玉的话语带着刻意的讨好和乖巧,果然惹得男人的几分怜爱。
“怕是鸾玉与朕一样,都想念你的母妃了吧。”萧锋宸抬手轻抚她的发顶,一如小时候那般,“她走得太决然,除了这入月亭,什么也没有给朕留下。”
萧鸾玉眼神微闪,虽然她看到廊柱上的诗句早已有所猜测,但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嘴里确认了这件事。
“这亭子是父皇为了母妃建的?”
“嗯。”萧锋宸淡淡应了声,“她素来喜欢登高远眺,朕便搜罗了奇石上百,命人堆迭成山,再砌上砖瓦,修建亭台。朕还知道她喜欢月桃的诗词,特意挑了最温情的一首,刻在廊柱上。”
“此间万物自春色,与卿珊珊动京城。”
“你读过这首《盛春赋》。”
“儿臣偶尔练字时翻到过。”
萧锋宸微微皱眉,低头看向她的面容,“读诗、练字、登山,你与你母妃越来越像了。”
“儿臣是父皇的孩子,父皇想要儿臣是什么样的,儿臣就会努力成为那个样子。”
“朕只想你平安长大。”
“普天之下,父皇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啊,还是那么聪明。”
萧鸾玉听到他的夸奖,如同害羞的鸟儿般低下头。
而萧锋宸则是屈指撩起她鬓边的碎发,仿若一位慈祥和蔼的父亲,细细打量自己的女儿。
亭台里静默片刻,萧锋宸余光瞥见御花园入口处的人影,“那是你的宫女?”
萧鸾玉依言看过去,正是绿荷。
可是御花园又不禁止宫女入内,绿荷怎么不进来,反倒站在入口处等着?
“正是儿臣的侍女,约莫是有急事找我。”
“快去吧。”
“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萧鸾玉转了个身,对着万梦年快速使眼色,“小年子,方才我摘的花束你放在哪了?”
“放……放在西侧阶梯的石头缝里。”
假山有东西两侧阶梯,方才他们正是从西侧上来。
萧鸾玉边走边说,“那你记得把我的花带上,待会要插到花瓶里……”
“喏。”
萧锋宸看着主仆俩从阶梯走下去,没过一会便被崎岖重迭的奇石遮挡了身形。
片刻后,万梦年又回头走了几步,满头大汗地在石头缝隙里找东西。
“你快些,这午后的太阳实在太热了。”
“公主稍等,这花枝带刺扎手……奴才,奴才快不了。”
“那我先下去了,你等会追过来。”
“奴才遵命。”万梦年如此应道,继续在石头缝里扒拉着什么东西,只不过,碍于奇石的遮挡,萧锋宸只能看到他的后背。
他也没有心思盯着一个奴才的举动,转回身继续欣赏入月亭上的景色。
就在他转过身的瞬间,万梦年立即松了一口气,大跨步从阶梯上跑下去。
“公主,您等等……”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萧锋宸再回头看时,他已经跑到了御花园的入口,正与绿荷交谈。
“主仆俩都是急性子的角色。”他冷不丁说了一句,抬手做了个手势。
许久后,东侧的阶梯走来一位中年男子,停在入月亭外,亦是恰好被奇石挡住了身躯。
“微臣参见皇上。”
“此处就免礼了。”
“方才你觉着,我那女儿如何?”
“聪慧早熟。年纪虽小,但颇具心计、工于巧言。”
“朕知道你识人准确,方才将你派去滨城,调查水兵之事。我的那位好皇弟,可有让人为难你?”
英亲王?
躲在石洞里的萧鸾玉倏地绷紧心神,恨不得脑袋上长了四只耳朵,极为专注地倾听亭台上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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