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芳拿出一瓶矿泉水灌入乾渴的喉咙。
「还要继续听?」
「你觉得足够了?」林宇溪反问。
「没有足够的那天,除非是世界末日降临。」李姐淡然一笑。「无名波波,你觉得我和李玫芬有什么分别。」
林宇溪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她是不是比你可爱啊。」
「我不否认。」李姐笑到呛泪。「我们虽然长得一样,但是芬天生就有迷人魅力,见过的人无不喜欢。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研究了二十几年都没有一个结论。」
深爱李玫芬的韩齐熙会被她骗过去吗?
玫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答案。
他们一起生活,玫芳听姐姐说过不少工作上的事,电脑专业足以使她顺利接手公司业务。
李妈妈最初很惊讶,但也没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配合李玫芳演戏,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似乎真的认为玫芳就是玫芬了。
韩齐熙十分呵护她,就算提出任性一点的要求也任由玫芳。她为了证明韩齐熙对她的爱,曾经要求他蹺掉隔天的董事会陪她去澳洲看日出。
但是韩齐熙一次也没碰过她。
某一天,韩齐熙突然对她说。「明天我们开游艇出海。」
「怎么想出海?」
「我没有单独带你搭过游艇吧,最近一直在拓展公司业务冷落你了,这算是赔罪。」
「又再那边胡说八道,走吧,我也想见识地球最大的哺乳类动物。」
「鲸鱼是可遇不可求的梦幻生物。」韩齐熙笑说。
韩齐熙对她而言也是如此,漫长等待的痛苦与瞬间消逝的喜悦无法比较。人们普遍不会无止尽等下去,也不应该等待,李玫芳后来才理解。
「那段时期是高剂量吗啡,戒与不戒都是痛苦。」李玫芳说。
「我想我懂。」林宇溪轻声说。「希望有人来拯救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你说过不想让我死在网咖,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喔,但是拿到台湾区冠军的剎那,我想起了你的话,想起了我可能真的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是你拯救了我。
但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她一直盼着,认为那个人会把她拉出来。那股信仰足以使她无悔地等下去。
那天,晴空万里。
「小心。」
韩齐熙一手抓住李玫芳吹上半空的遮阳帽。
他关掉游艇引擎下锚,随着波光粼粼的太平洋海水飘盪。李玫芳换上泳装晒日光浴,听着50年代摇滚金曲,摇一摇用樱桃点缀的荔枝甜酒,偶尔在鱼竿有动静时拉拉看,莫名其妙钓上两条鯖鱼。
韩齐熙现切生鱼片沾着酱油、柚子皮,两个人站在厨房你一手我一口简单解决午餐。
下午在海里游了一会儿,船上的淡水足够五天份,不用担心洗澡问题。等到太阳逐渐落下海面,风大了起来,李玫芳抱着读了不下十次的《陪你到最后》进船舱。她以前没办法谅解史丹,当然,现在还是没办法,但这并不代表她无法不认同。
李玫芳握住韩齐熙的手,毛毯拉过胸口,他们靠在床边喝着亚维儂60年份红酒,观赏爱在黎明破晓时,电影还没结束李玫芳就醉倒。韩齐熙把她抱到床上。她拉住他,明明任何人都不会谅解,却还是渴望被爱。
「齐熙,不要想她,不要离开……」
睡意如海潮来得又猛又急,她来不及意识到就陷入沉睡。意识像是一片乾草静静躺在最深处幽微的海底,不受狂风波浪惊扰,酒精的气味浮在礁岩表面形成一颗颗气泡。
终于,风和酒的气味飘去,李玫芳醒来,一时间茫然,四周漆黑无息,她像是无助的小女孩呆坐在床,脑袋里负责平衡的风阻尼球摇晃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在游艇上。
刚刚梦到了些什么,不是噩梦,而是过去美好的片段,他们三个人一起搭船出游,那段日子阳光明媚,玫芳总喜欢花一个下午坐在窗边慢慢欣赏照片……他们在游艇上的自拍,李玫芳有看过,她应该记得,韩齐熙带着李玫芬,两个人一起开着游艇去冲绳玩了三天……
韩齐熙带她来船上的理由是什么?
李玫芳抓起披肩丝巾下床。风停了,连一点风声也听不见,眾星彷彿自海面升起,船上一片黑濛。她走到客厅,喝完的玻璃杯散乱摆在酒吧檯,饭厅没有人,冰箱里冰着剩下一条鯖鱼,另一间睡房同样空荡荡。
她走过甲板、船尾、浴室,打开所有的灯。李玫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维持不疾不徐的步伐,否则恐惧会将她击溃。
『怎么突然想出海?』
『我没有单独带你搭过游艇吧。』
「韩齐熙……」李玫芳摀住嘴巴跑进厕所,全部吐出来会比较好,根本是骗人,她的喉咙痛到似乎要咳出血。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失去。
游艇孤零零飘在太平洋某处,李玫芳不懂驾船,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清晨下起暴雨,船摇晃的幅度加剧,李玫芳没抓稳被狠狠拋起撞上门板,全身多处擦伤。她只能牢牢攀着栏杆乞求暴风过去。眼前鲜明看见韩齐熙在水中被绞成碎片,那也是她的下场。
暴雨持续了一个上午,等到云层渐渐往远方退开,李玫芳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操作无线电,密密麻麻的开关,她的所学完全派不上用场,光是搞懂就花了好几个小时。
为什么要活下去……
疼痛与疲惫摧毁了她的意志,平静的海洋是如此温柔,前一秒试图吞没她与小船的巨浪,现在却散发柔和光芒,彷彿海纳了全世界的悲伤。唯一阻止她跳下去的念头是海里已经有一个韩齐熙。
她以前有多爱韩齐熙;现在就有多恨韩齐熙。
「因为恨才拼命活下来?」林宇溪问。
李玫芳嘲讽似的笑。「韩齐熙事前寄给律师一封两天后才能打开的信,里面有船的位置以及遗嘱。」
李玫芳在第三天被找到,虚弱的她被送进医院,幸好只有右肩闭锁性骨折与轻微脱水。
韩齐熙将握有的73%天空船股份全数移转到李玫芳名下,不是李玫芬,而是她李玫芳。她在短短一天之内成了台湾前五十大富豪。
李玫芳不要这笔钱也很简单,只要拋弃继承就可以了。然而跟了齐熙十年的律师只说了一句就将李玫芳的坚持粉碎。
「韩齐熙先生说这是他死后唯一的心愿。请你务必要收下。」
李妈妈来到医院,看见她的宝贝女儿穿着调整衣打点滴都急得快哭了。
「玫芬,幸好你没有事,如果你有个万一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齐熙也真是的,这时候还放不下工作。」
就是这一刻,她原本不愿意承认,轻率忽视掉的现实揭开序幕。
李玫芳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解脱,亡灵将如影随形跟着她直到尽头。
「我把母亲送去地上星,表面上是因为小花姐的缘故,实际上,我没办法再听她讲出李玫芬三个字,我的怨恨无法抚平。他究竟为什么要令我这样活着,像是死去般活着……」她镇定的说。「留你们在圆轮庄并不是出自好心,我要看见比我更悲惨的人,藉此来平復内心的哀屈。」
林宇溪不觉得她有错,而且很显然,就连她脸上的镇定都极有可能是装出来,证据就是汽车突然左右晃动起来。
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南台湾大地震,芮氏规模六点六。
某些人在陪伴了二十几年的住家逝世……这些他们都还不知道……林宇溪只看得见李玫芳缩起身子打颤。
等到林宇溪回过神来已经把她抱在怀中。
地震彷彿要连大海一併震碎,黑潮激烈衝上岸,林宇溪只想好好抱着她。心痛或不捨,不,韩齐熙竟然不懂珍惜这样一个美丽又坚强的女人,他才不管李玫芬有多棒,李玫芳不是谁的替代品。
「李玫芳,不是只有这样而已,你想看到我们从困境中爬出来,所以才跟我们要日记,你要知道我们有没有办法扭转命运。」
地震如来时倏然停止,林宇溪依然抱紧她。
「你就是你,李玫芳。」
「好,所以说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耶?啊,没、没啊,就是那个你知道的,害怕的时候就会很想找东西抱着。」
李玫芳笑而不语,一拳塞进林宇溪的肚子。
「李玫芳,我想要喝点东西,热的东西。」
「但不是酒。」
「对,不是酒。」
「那我就不确定了。」
「我想要喝咖啡,刚泡好的热咖啡,闻到香味就觉得幸福。」
「幸福吗……」
李玫芳想要哭又想要笑。
「走吧,去喝刚煮好的咖啡。」她最后决定一笑,转动汽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