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闯入那间房间,看到房中的可怖情形后,没有人可能对那样的千机老人手下留情。但那个时候的云海生当然不会想到,千机老人曾经吃过空华的血肉。
所以在那样严重的伤势下,他只是无法动弹,却不会死去。
是的,不会死去,可在那个时候,千机老人却是想死的。
内脏从腹部的伤口流了出来,他仰面躺在冰冷粘稠的地板上,感受着身体里的蛊虫在内脏,肌肉和皮肤的间隙中来来回回蠕动,空华的血一直在修复他的身体,但是他摄入的量太少了——所以无论怎么自我修复,却始终没有办法抵挡蛊虫的毒素带来的伤害。
他闻到了恶臭,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但这一次却并非是普通的因为蛊虫而产生的溃烂,而是他自己身体中属于人类的部分在机体死亡后自然产生的腐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化成了黄水,清楚地听见了虫子在口腔和眼球上爬行时候发出的细微声音。
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活着。
这就是……长生不死吗?
南疆有空华,食之可长生。
可这长生,跟千机老人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日日夜夜,千机老人一边感受着自己的死亡,一边感受着自己的重生。
那些被他饲养在身体内部的蛊虫自然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每一种理论上来说都可以帮助他愈合伤口重建身体。他的身体终于渐渐地在蛊虫的作用下显现出来,只是很丑陋,很恶心而已。
千机老人之需要看一眼自己,便会忍不住希望自己就这样去死。但偏偏,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人大概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吧?明明不甘心这样死掉,却也不甘心这样活着。
而千机老人并没有想到,这样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腐烂并不是他付出的全部代价。
就在他努力修复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从已经开始发臭发烂的尸堆之中,传出了不详的摩擦声。
千机老人这才想起来,在那帷帐的后面,他有史以来炼制的最完美的一具肉蛹身,已经到了快要成熟的时候。
这才是……他漫长人生中,为了长生不老而付出的最惨烈的代价。
虚弱的千机老人没有能在那一具肉蛹身生出神智之前将他杀掉。
那沙沙之声,是那具苍白而健美的身体,一步一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时候发出来的声响。
……
“所以啊,我真的很讨厌蛊物。”
在龚宁紫被千机老人的记忆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时候,千机老人却面不改色地发出了冷笑。
“这是我一辈子中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那一具肉蛹身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产生了神智的同时,还产生了野心。”
“你杀了那么多人……呼……呼……”龚宁紫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嘲讽道,“用那么多无辜之人制蛊……最后……你自己却也同样的……被放入了蛊坛之中……哈哈哈……天理报应……循环不爽……怎么样,在蛊坛中的感觉……还好吧……”
提起这件事,千机老人血红的眼睛被森然的冷意所笼罩。
就如同龚宁紫所说,那具完美而幸运的肉蛹身在千机老人最虚弱的时候走了出来,然后,他完全没有理会千机老人的惨叫,他将已经如同一滩烂泥般老人锁在了一只小小的蛊坛之中。
“我,会,去,找,他。”
这是那具肉蛹身说出的第一句话。
之后,千机老人陷入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最黑暗,最漫长,最可怕的噩梦之中。
没有养分,哪怕是再完美的蛊虫也没有办法让他重新拥有躯体。
但因为有空华之血,他也永远都没有办法彻底的死亡。
那一只困住他的蛊坛,之后被紧紧的封住,送入了凌空寺。
一百多年以来,没有人察觉到这只蛊坛的异样,更没有人会帮千机老人打开它。
“一年,两年,三年……那些虫子在不断的自我吞噬,吞噬到最后,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虫子,还是人了……”千机老人怪异地嘶嘶只笑。
若不是这一届的凌空寺主持心神不稳,在偏殿之中念经之时窥察到了蛊坛中细微的动静,恐怕千机老人到了最后,会在几百年间不断的自我消耗,直到彻底的失去所有的记忆和神智吧。
但是偏偏凌空寺的主持听到了千机老人发出的声音,并且给予了他回应。
“你竟然真的能够让那些秃驴以为,你就是摩罗……”
龚宁紫低声感慨道,若不是这番奇遇,恐怕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你用花言巧语蛊惑了凌空寺的主持,让他大肆杀戮僧人喂养你,把你从一滩烂兮兮的肉泥养成如今的模样……然后你甚至还迫使他让你进了京城,蛊惑了云皇那个蠢货。”
“没错,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就只是在做这一件事情而已,”千机老人轻声说道,“我必须要进京才行,我也必须得到皇帝,虽然他确实有点儿蠢,但是他是很不错的工具。”
“寻找林茂的工具。”
龚宁紫咬牙切齿地说道。
千机老人大笑起来:“那是当然……我是多么的,多么的爱着我的林生啊,快两百年了,我在那蛊坛之中被吞噬,消化,溶解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他,我发过誓,我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龚宁紫心情复杂。
应该说林茂确实是个极其幸运的人吧,空花理应不老,不死,倾国倾城。
可偏偏林茂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少年时毁容又蛰居忘忧谷,以至于连千机公子这般心思深成之人,也没有立时察觉他便是自己心心念念,寻觅许久的空华。
而龚宁紫再想起当年常青未死之前的许多莫名举动,才终于有恍然大悟之感。
其实当初的常青也若有所觉,有人正在寻找林茂的踪迹吧?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哪怕陷入众叛亲离,也要设下重重迷阵迷惑千机老人。
“当初那一具把你困住的肉蛹身,便是忘忧谷的逍遥子,对吗?”
若非是看到千机老人的记忆,恐怕龚宁紫压根都想不通其中种种关节。
常青当然是知道空华的奥秘的,而他的消息来源,便是那位逍遥子——恐怕也正是因为完美复制了千机老人的缘故,逍遥子到了晚年,竟然也如同千机老人那般彻底陷入了疯狂。
而他完美复制千机老人的地方,还不仅仅是疯狂这一点。
还有……对肉蛹身的制作。
常青便是逍遥子为自己制作的肉蛹身。
“其实只差一点,我就要被你们骗过去了。”
千机老人忽然幽幽地开口说道。
“但是,谁叫那忘忧谷有长生不老药的传言呢?逍遥子和常青那样努力想要掩盖掉痕迹,但是我毕竟也是找了你那么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就那样被骗到呢?你说对不对,林生……不对,还是我应该叫你林茂呢?”
千机老人话音落下,忽而一扬手,倏然推开了了之前仿佛是因为患得患失而未能推开的棺材盖。
林茂的视野一片明亮。
沉默了半晌之后,林茂慢慢地从棺材中坐了起来,望向了千机老人。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你还是那么聪明。”
林茂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千机老人,轻声说道。
其实在棺材盖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林茂曾经想过要不要直接打开灭魔灯。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林茂的目光落在了那以可怖的方式镶嵌在千机老人身上的龚宁紫脸上,眼神沉沉。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林茂十分确信,恐怕就连将龚宁紫镶嵌在胸前,也是千机老人早就安排好的。
这个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已经没有办法用人类来形容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一切。
林茂草率的决定也好,红牡丹仓促的安排也好,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路前来,玩的还愉快吗?”
千机老人直直地与林茂对视着,然开口道。
若是抛去外表光听他说话的语气,林茂几乎都要觉得他很温柔很亲切了。
“你的爱好变得拙劣了。”
林茂冷淡地说道。
其实他应该感到惶恐甚至慌乱的,但奇怪的是,这一刻的他心中只有一片灰暗与寂寥。
仿佛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之前那些环节,都是在捉弄我们对吗?”
林茂问道。
与其说是因为千机老人看破了计谋而感到的灰暗与伤心,这一刻真正化为巨石压在林茂心间的,却是强烈的自我厌恶——为什么完全没有察觉?那些游戏一般的环节,用地下河水运棺材?一路前来都没有任何的检查与守卫……
从进入皇城到这里以来的所有环节,都弥漫着浓烈的游戏意味。
仿佛是猫在吃掉猎物之前,饶有趣味地玩弄着爪子中无路可逃的小老鼠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猫都要比面前的千机老人可爱太多。
千机老人目光浑浊地凝望着林茂。
“终于见到你了……我的林生……”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从刚才开始,龚宁紫的神情就很是不对。
冷静自若的持正府主在看到林茂的瞬间眼中迸出了狂喜,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自己如今的狼狈与凄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仿佛想要瞬间死亡。
但这种强烈的痛苦,毫无疑问成了千机老人愉快的来源。
“看,我还带了你的朋友过来看你哦,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千机老人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粘稠,仿佛有一万条蠕虫从你的背部爬过。
林茂感到一阵恶寒。
千机老人越是表现得正常,他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内脏在抽紧。
“我不是林生。”
林茂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其实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冷漠,更加冰冷一点,但是在声音出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说话时候显得那样的虚弱。
棺椁中的冰块已经彻底的融化了。
寒意仿佛已经渗透到了骨髓中去,林茂死死咬住牙关,好让自己不至于当着千机老人的面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