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从千机老人的药房里,偶尔会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叫和嘶吼。
“啊,真是抱歉,吓到你了?最近用了一些性情凶狠的猛兽入药,动静难免有些大,是我考虑不周。”
那个时候的老人是这么安抚林生的吧?
他毕竟是那样体贴温和的爱人,哪怕林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跟他同时出现在人前,但发现林生对那些尖叫反应剧烈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让那些入药的猛兽再发声吵到林生。
……是这样吧?
只是无论是多么周道而细致的人,也没有办法完全地隔绝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
一天有一天,那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腥臭。
而江湖上也变得格外动荡不安。
据说有很多人莫名的失踪了,其中很多人都是林生认识的——
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是林生与千机老人多年的好友,也有他们最后一次周游江湖时结交的小友。没有任何仇怨,没有任何线索,那些记忆中的名字变成了传言中遭遇不测的主人公,而林生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慌张究竟来自于何方。
从那个时候起,千机老人开始熏香了。
沉香,龙涎,桂枝,丁香……
曾经被千机老人嗤之以鼻的浓烈香料在后院里成堆成堆的燃烧,香气在越来越寂静的院落上方滚滚成云。
一步,两步,三步……
林生终于顺着千机老人的脚步潜入到了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的药房。
腾然而起的血腥之气甚至连那些香料都没办法掩盖。
药房里堆放着一动不动的尸体。
被放了血,沉甸甸的苍白尸体堆成了小小的山。
金泥制成的地面浸透了人的血液,从原本光滑明澈的质地变成了微微发粘的黑色。
林生从窗户的缝隙中冷眼凝视着房间内的情形。
无论是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也好还是那些散落满地的肢体也好,都没有让他的表情产生任何的变化,可是……
“啧……又死了。”
药房之中的千机老人凝视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具苍白的躯体,发出了沙哑的低喃。
乍一看,那具躯体与房间里的其他尸体没有任何两样,但在看清楚了那具躯体的容貌之后,“林生”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那是一具他异常熟悉的身体。
英俊的容颜也好,健壮的体格也好,在相处了这么多年之后,“林生”对那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只不过那具躯体在熟悉的同时却又那么陌生,因为那具身体太年轻了。
那是千机老人几十年前的模样,尚未松弛,英俊而健康的样子。
肉蛹身。
那是千机老人为了自己培育出来的特殊的蛊物。
“为什么总是没办法成功?!为什么?!”
千机老人从墙上抓起曾经最珍爱的配剑,胡乱地朝着地上的那具身体砍了下去。
带着极大愤慨,那具除了没有生命之外几乎称得上是完美的身体很快就变成了他剑下凌乱的尸块——药房里那些残肢断臂究竟是如何来的,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来不及了,如果再不成功就来不及了……我必须得成功,我必须……”
千机老人一改在“林生”面前的镇定,轰然跪在了血泊之中,他抱着头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已经陷入了癫狂。
“肉蛹身,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成完美的肉蛹身?再这样下去,我家林生该怎么办……我死了谁来陪他?谁来保护他……”
窗户外的“林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是在那一个晚上,他终于意识到千机老人恐怕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
他培育出来的那些与他一模一样的躯壳,是一种唤作肉蛹身的蛊物。而这就是千机老人为了能够与长生不老的林生永远相伴的最后手段。
他杀了无数的人,做了无数次试验,只为了让自己能够换上肉蛹身的完美身体,重新幻化成更年轻而英俊的男子与林生相知相守。
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而林生知道为什么……
那具躯体在被砍成碎块之前,正在定定地凝望着千机老人。
“嗬嗬……”
明明有着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容颜,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尖锐和古怪。而那双上挑的凤眼之中投射出来的目光,更像是淬了毒一样的锋利。
那一具肉蛹身已经有了自己的神智。
哪怕对肉蛹身的制作一无所知,紧紧只是一个旁观者的林生也可以清楚地指出这一点。
……
记忆在不断的变化,林茂睁大了眼睛,看着过去时光里的那个自己,也看着很多年前的那个名为千机的老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邪路的。
思维空白,浑浑噩噩的肉蛹身身体会很快就腐烂崩坏,化成恶臭的肉片和脓水。
而能够维持完美的身体机理运转的肉蛹身,却会在成长之后迅速地生出属于自己的神智和灵魂——完美的复制了千机公子的身体中孕育出的神魂,通常都拥有着不亚于千机老人本身的聪敏,智慧,甚至是冷酷。
而他们对武功的掌握和见解,更是因为本身生为蛊物的特质而更高千机老人本身一筹。
若不是千机老人心思缜密,总是会在那些肉蛹身神智初启时便迅速地将对方杀死,恐怕不需要等到林生发现千机老人身上的端倪,他便早已被那些肉蛹身取而代之了。
往昔的一切是那么的荒谬,但似乎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所以你最后就那样疯了。”
当林茂听到龚宁紫的那句话时候,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了。
棺材之外,龚宁紫因为自己窥探到的过去而变得情绪激动起来。
“你竟然逼着他吃掉自己?!你疯了吗?”
在龚宁紫看不见的棺材内,林茂的脸色伴随着自己想起来的景象而变得惨白。
是的,在肉蛹身的试验不断失败之后,千机老人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异样。
林茂本以为在最后他企图吃掉自己的行为已经是疯狂的极致,却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千机老人已经做过更加疯狂的事情。
千机老人曾经强迫过林生吃掉自己。
“……我只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个时候的千机老人到底说了什么?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和斑驳,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时间远久的缘故,更因为那个时候的林生因为恐惧和绝望哭得太厉害。
千机老人割开了自己的身体。
明明从来没有在意过爱人日益苍老的身体,也不曾觉得那些皱纹与松弛的皮肤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在千机老人当着他的面割开了自己的身体之后,他却感到无比的害怕。
黑红色的鲜血从那具皮囊里涌出来,但同时涌出来的,还有无数正在蠕动的虫卵。
蛊虫正在孵化。
强烈的熏香和血的味道还有虫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几乎汇集成实质的绳索扣紧林生的喉咙。
“我不要……我不要……”
现在这一刻的林茂甚至开始心疼起几百年前的那个在爱人保护下保持着天真心灵的“林生”。
林生当时真的以为千机老人会因为血流不止而死亡,他没有理会那些虫卵,更没有吃下任何属于千机老人的血肉,而是在后者几乎殆死的时候,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属于空华的血送入了千机老人的身体。
千机老人身上的伤口在空华之血的作用下,以异样的速度开始愈合。
而本应该就那样死去的他,甚至在几日之后便痊愈了——虽然他体内的蛊虫也同样受惠于那些鲜血,它们在千机老人的身体里繁殖下来,持续不断地将千机老人从内部改造成越来越远离人类的存在。
多开心啊……
林生当时被千机老人表现出来的表象所迷惑。
他甚至以为,千机老人只是一时之间今生错乱而已,而他的血多多少少可以帮到千机。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血分给了千机老人。
“没关系的,你不会死的,你还有我,我会把我的血分给你的……”
林生甚至天真地这样说道。
躺在床上的千机老人看向林生,目光是那么的浑浊,即便是这么多年以后的林茂想起来,也依然觉得投射在“林生”身上的目光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至于千机老人到了最后为什么会想要吞噬林生,原因简单到甚至让人想笑。
千机老人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那些人会伤害你的……”干枯得就像是树枝一样的手指掐在了林生的脸上,千机老人的眼神那么专注和明亮,“与其让那些人在我死掉以后欺负你,倒不如让我彻底地吃掉你……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了,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过,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
“你真令人作呕……”
龚宁紫在对千机老人说道。
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疯了,跟林茂那置身事外的记忆不同,龚宁紫是因为与千机老人骨肉相连而窥探到了安歇事情。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自己亲自进入到了千机老人的身体里,对那个与林茂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少年做出了无法挽回的暴行一样——
强烈的愤怒和绝望汇集在龚宁紫的心中,但千机老人在吞下林生血肉时候所感受到的极致的欢愉也像是毒素一般浸染了他的神魂。
强烈的刺激之下,龚宁紫觉得自己仿佛都已经被两只看不见的手直接撕成了两半。
该说是幸运吗?
无论如何,在事情的最后,千机老人最终还是没能得逞。
在他差点完全吃掉林生的时候,凌空寺的罪僧云海生闯了进来,救走了林生。
但就在龚宁紫这么想的时候,对于云海生的憎恶仿佛毒火一般在他的灵魂中燃烧。那种情感的强烈,让龚宁紫这样的人都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这种深刻的怨毒并非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千机老人。
“呕……”
很快,龚宁紫便因为千机老人在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而干呕起来。
好痛苦……好恶心……
仿佛连内脏都被绞碎了的痛苦伴随着千机老人的回忆倏然袭来。
云海生打伤了千机老人。
正确的说,云海生其实是以为自己杀死了千机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