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路继宗从没见过爸爸,但这张脸始终在脑海里时隐时现,带着额头上的这块青色印子,就像床头贴着的韩国明星海报,又像外公外婆追悼会上的黑框遗像。
“你是--”
十九岁的嘴唇在颤抖,莫名地想起dota里的怪物与砍刀。
路中岳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重新压低自己的脸:“孩子,我是你的爸爸。”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少年藏在桌面下的手,已紧紧捏起了拳头,耳边响起一个粗哑的声音--你的爸爸是个自私的畜生,他根本不希望你活下来,一定要记住外公的话!
这是小学四年级时,外公躺在病床上临终前,对准他耳朵说的遗言。
此刻,沙县小吃店里飘过各种调味品的味道,路中岳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继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可我没有看到过你。”
路中岳在说谎,路继宗同样也没说实话。他的妈妈一直保留着路中岳的照片,偶尔深更半夜也会拿出来看看,但在儿子读初中后就不见了。她焦虑地寻找过很久,其实是被路继宗偷出来烧了。他看着这张“爸爸”的照片, 在火焰中卷曲成黑色灰烬,就像亲手把他推进焚尸炉,浑身上下难以言说的快感。
“对不起,从前我有过妻子,后来才浪迹天涯。”
“因为,你是一个杀过许多人的通缉犯。”
幸好这孩子故意压低了声音,路中岳的神色一变:“是谁告诉你的?”
“小枝姑姑。”
听到这四个字,路中岳下意识地把手塞回裤子口袋,随时都想按下拨号键。
但他控制住了情绪,微笑着说:“是啊,他是我的表妹,就是有些妄想症,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随后,路中岳点了两罐饮料,打开一罐递给儿子。少年几大口就喝完了,嘴角淌着水说:“你要对我说什么?”
“我只想跟你见一面,与你聊聊天,然后再消失。”
“这些年来,你有没有见过我妈?”
“我见过,她很想你。”
路继宗并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杀了。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所有人都管我叫野种,每个孩子都喜欢欺负我,把我按在水洼里痛打。每次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到家妈妈都不敢去要个说法,只是抱着我的脑袋一起哭,我就在想--我的爸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少年的眼神就像等待宰杀的土狗。
“对不起,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的青斑,路继宗想起小枝关照过他的话,靠在椅背上问:“小枝姑姑现在哪里?她怎么没有一起来?”
“她有些事来不了。”
“哦,我还有些想她了。”
说话之间,路继宗藏在桌子下的手,已打开手机,装作整理衣服下摆,却拨通了最熟悉的那个号码。
两秒钟后,他听到了宇多田光《first love》的歌声。
这是欧阳小枝现在用的手机铃声。
铃声是从路中岳的旅行包里传出的,他不慌不忙地打开包,来电显示竟是路继宗。但他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迅速将小枝的手机关了,并取出电池。他的包里还装着司望的手机,同样也拿掉电池,不会被任何人查到踪迹了。
路继宗缓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等一等,继宗。”他咬着少年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喊我一声爸爸?”
“我会的!先跟我过来吧。”
路继宗带着他走进厨房,在烟熏火燎的蒸汽和油烟间,少年俯身摸出了什么东西。
“爸爸。”
这是路继宗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当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是多么渴望能有这一天,抱在爸爸的肩膀上,闻他头发与脖子里的汗臭味。
“儿子!”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何况这父子相拥的地点也太奇怪,竟是沙县小吃的厨房。他拥抱得如此之紧,几乎与儿子紧贴着脸颊,这么多年冷酷的逃亡生涯中,第一次忍不住眼眶发热,就算现在死了也不后悔。
忽然,路中岳的胸口一阵剧烈绞痛。
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喉咙仿佛堵住了,梗着脖子直至满脸通红,一股热热的液体涌出。
终于,儿子放开父亲,站在厨房灶台边喘息,衣襟已沾满血迹,手中握着把切菜尖刀。
路继宗的嘴上也沾着鲜血,不知是爸爸还是自己的?少年缓步走出厨房,眼前的男人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店里的客人们尖叫着,伙计们也吓得逃跑了……路继宗心里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这家沙县小吃的老板,大概要因他的鲁莽而关门了吧?
三年前,初中刚毕业的暑期,他反复犹豫才鼓足勇气,向邻家的劲舞团网友小梅送出一捧玫瑰,积攒半年的零花钱买来的。小梅大方地收下玫瑰,人却跟着读警校的小帅哥跑了,临别前扔下一句话:“我男朋友说有个通缉犯长得很像你,八成就是你的爸爸吧?”
路继宗暗暗发誓--如果这辈子遇到爸爸,就杀了他。
蹒跚着走出沙县小吃,来到熙熙攘攘的街头,黑夜里雷声骇人地翻滚,却没有一滴雨落下来,只有数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飞舞。少年在恍惚中低下头,看着手里滴血的尖刀,竟变成了dota里的大砍刀。他已穿越回南方小城的岁月,在网吧屏幕前砍出的每一刀,全都对准额头上带有青色印记的男人。
大怪物,你终于来了。
想象中被自己砍死过无数次的爸爸,正浑身是血躺在街边,夜市里无数围观的人们,却没有一个敢靠近来救他。
路中岳眨了眨眼睛,仰望被灯光污染的夜空,即将暴雨倾盆的乌云。好怀念南明路荒野上空的星星啊,还有一个叫申明的少年--将近二十年过去,他从未停止过对于死亡的猜度,当尖刀绞碎心脏,究竟是怎样的疼痛与绝望?
看不到十九岁儿子的脸,只有一张张惊恐、冷漠或说笑的路人的面孔。
他真想要大喊一声:是我拿刀捅死了自己,不是那个孩子干的,他不是杀人犯!
可是血块堵住了气管,他已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
“110来了!”
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声,路中岳沾满鲜血的手,却摸入自己的裤子口袋,这里还有一部手机,只要按下那个热键……
来不及投胎吗?
最后一滴血都要流尽了,恍惚中看到警察的大盖帽,正俯身检查他是否还有气。
好吧,还剩下最后那么一,丁,点,儿,的,力,气。
拨通了。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七章
2014年6月19日,21点55分。
安息路19号,凶宅的二楼,何清影少女时代的闺房。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突然,房间里响起这熟悉的手机铃声。
司望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虽然嘴巴被胶带死死封着,却在心底跟着薛岳一起唱起来。
欧阳小枝感觉到了什么,双目惊恐地瞪大,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
铃声,持续了十秒,便发生一记剧烈的响声,就像过年时小孩扔的摔炮,房间里火星四溅,落进那几个汽油桶里。
路中岳是故意设计这手机铃声的吗?
眨眼之间,火焰在屋里蔓延,烧到了司望的裤脚管上。
他疼得要放声大叫,嘴巴却被胶布堵着,真比死还难受。索性闭上眼睛,就这样跟小枝一起烧死算了,如果两具烧焦的尸体还能绑在一起的话。
空关了三十多年的凶宅,早已摇摇欲坠,何况大多是木结构的,整栋楼很快被烈焰包围,热辣辣的泪水带着黑色眼线,继续在小枝的脸上流淌。眼看自己就要被烧死,还要搭上十九岁的司望。火场里烟雾弥漫,呛得她剧烈咳嗽,却被胶带封住而无法张嘴。通常火灾中遇难的人们,都是被有毒气体窒息而死,活活烧死算是超级倒霉了。
但她没放弃,用力挪动椅子的脚,终于让自己倒在了地上。
火焰烧到她背后绑住的手上,几乎把双手皮肤烧焦了,同时也烧断了绳索。强忍烧伤的疼痛,她奋力地挣脱而出。
自由了。
司望也睁开眼睛,目光里有了希望。她连自己嘴上的胶布都没撕,立刻扑到他身后,即便双手已被烧烂,仍要解开他的绳索。可路中岳对司望捆得更紧,这样复杂的死结,根本不是她能打开的。她把司望推倒在地上,想要用火焰烧断绳索。令人绝望的是,捆绑司望的绳子材料,跟捆绑小枝的全然不同,竟是专业的防火绳,无论怎么烧也不会断。
她只能先撕开司望嘴上的胶布,再把自己嘴上的也扯掉。她看到这少年满嘴是血,心疼地亲吻他的嘴唇,似乎这样能减轻疼痛。
司望却用头顶开了她,被封死十几个钟头的嘴,疼痛欲裂地吐出第一句话:“小枝,你快走!”
“不。”
她的嘴角也淌下了血,混合着自己与少年的鲜血。同时,头顶传来可怕的声音,熊熊大火在烧毁房梁,眼看整栋楼就要坍塌了。
如果,现在她一个人冲出去的话,或许还有机会逃命。
21点59分。
小枝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立即抓住捆绑司望的椅子,拼命冲向被火焰灼烧的窗户。
他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已被连人带椅飞了出去。
天知道她从哪来的力气?一百四十多斤的男人,被推出到
窗外的半空中。
司望身上扎着木头窗架与碎玻璃,裤脚与头发烧着火焰,在安息路的夜空上飞行。
然后,坠落。
从二楼摔到一楼,木头椅子砸得粉碎,身上绳索自然也松开了。
几乎就在他飞出窗外的一秒钟,身后这烈火围困的凶宅,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屋顶与房梁完全坍塌,整栋房子连同熊熊大火,全都变成一团废墟,连同还来不及跳窗逃生的小枝。
司望刚想要起身,回去把小枝救出来,右腿却疼得抬不起来,原来整条腿都已变形,想必已被摔成了骨折。
许多人尖叫着围观,没想到在这废弃的空楼里,居然会飞出个小伙子来。
眼看围墙要压倒在他身上,幸好有两个大胆的男人,飞快地抓住司望的胳膊,将他拖到了马路对面。
躺在人行道上的司望,看到地下室的气窗,原本蒙着尘土的肮脏玻璃,一下子变得锃亮,照出对面那栋燃烧着的房子--竟只剩下一小半的高度,安息路上布满破烂木头与砖瓦,似乎还有烧焦的人肉气味。
忽然,仿佛有个十几岁女孩的幻影,蹲在凶宅前的大门台阶上,抱着肩膀抽泣。
2014年6月19日,晚十点整。
豆大的雨点打落到头顶,转眼化作瓢泼大雨,将所有围观的人们淋得四散跑开。
司望看着对面火焰一点点减弱,想要高声大喊她的名字,喉咙却被烟雾熏坏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消防车呼啸着冲到安息路,差不多凶宅大火已被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