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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看来,自己已浮在一个舒适柔软的梦里了。
  他冰冷发青的手指擒住自己的衣襟,将脑袋歪在徐行之怀里,虚睁着一双眼睛,问道:“师兄,若我没有托生于魔道,我会是什么模样呢。”
  徐行之在心里说,若是那样的话,你会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但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拥着他。
  九枝灯恍恍惚惚的,以为徐行之还在门外,便把脸朝向虚掩着的殿门木扉,对着那里说话,用求知的稚拙腔调问:“……师兄,世界书……世界书可是真有其物吗?能落笔成真,能写照人心,能改变历史……”
  这是他一直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他想在死前弄个分明。
  在沉默半晌后,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九枝灯眼睛微微亮了起来,挣扎了一下,顶着被揍得红白相间的脸,努力睁大双眼:“那……可否烦劳师兄,为我改写一个好的开始呢?”
  徐行之搁放在九枝灯肩上的左手缓缓收紧了。
  九枝灯轻声念道:“……小灯不贪心,只想要一个凡常的烟火人家,十三四岁时,跟家人闹了脾气,离家出走,没钱吃饭,被师兄捡回风陵山中……那样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对不对?”
  听着他满怀希望和孩子气的构想,徐行之喉间发出浅浅一声呜咽。
  但他顺利地把哭声转成了咳嗽,一边咳一边抱紧了他的头,说:“好。给你写。师兄……给你写。”
  九枝灯一双耳朵已不能很好地收拢声音,只觉那声承诺从四面八方飘入耳中,回音阵阵,不觉欣喜地朝门的方向探出一只手去,好像自己肮脏的历史已经被一支如椽巨笔一笔勾销了似的:“那……干干净净的九枝灯,在那时候等着师兄来接。师兄,你一定要来啊。”
  他最后一口气息,随着“来啊”两字,缓缓呼了出来。
  徐行之宛如点墨的眼睛对上那双透有薄红的眼睛,后者的神采渐渐消失殆尽。
  ……他受了徐行之的骗,带着虚假的希望去赴了死的盛宴。
  而实际上,九枝灯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徐行之怀中的。
  徐行之抱着他渐渐冷硬的尸身,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替九枝灯把抓乱的前襟拉好,摸一摸他被自己刺出了一个洞的胸口,创口皮肉外翻、青白微肿,徐行之感觉那里好像还有一点热气,就用掌心捂了上去。
  很快,那点热气也消弭于无形之间。
  ……死了,真死了。
  徐行之把九枝灯的尸身安置在地上,注视着他半开半合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九枝灯,你听好,今日出了青竹殿,我徐行之今生今世便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说完这句话,徐行之掩住了脸,肩膀耸动着,一声声啜泣起来。
  远处有鞭炮和浑厚的晚钟声被齐齐送来,在噼里啪啦声里,青竹殿厚重的大门被重新拉开。
  徐行之自殿内行出,腰间别有竹骨折扇,左手中提着九枝灯的随身佩剑,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如他所言,他双眼干燥,再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他走在无限的星空底下,仿佛回到了九枝灯刚入山的那年,与他第一次观星时,也是这样的清朗天气,江山如画,星辉漫天。
  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
  天定十六年过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临。
  历史的巨椽向来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动,不顾及古人,也不顾及来者,它只信笔一挥,在天际批出一道金黄的曙光来。
  ……虽然朱颜易改,好在热血难凉。
  风陵山一夜之间改弦易辙,进出的弟子们换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旧貌放在今日来看,反倒成了新颜。
  在与风陵山毗邻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树上,远望着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门又在无形之中更换了一番天地了。
  他随手摘下一颗沾满冰碜的野山枣,刚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险些反胃把果子吐出来。
  好在他极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着牙齿上的酸涩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装作吃完了的样子,又摘下一枚来,丢给另一棵矮树上坐着的徐平生:“拿着。”
  徐平生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他虽是不知痛,但舌头好歹还管点用,这一口下去他眼泪都要飚下来了,嘶嘶的吸气,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着被酸得涕泗横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悦,乐得直拍大腿。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着两汪眼泪,勾着身子去摘梢头上带冰的枣子。
  卅四颇为不解地喊他:“哎,你还吃上瘾了?”
  徐平生一口气摘了二十来个,说道:“这个他爱吃。给他留着。”
  被徐平生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来徐行之生了一条刁钻舌头,专爱吃酸的。
  他搔搔头发,问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们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个,是谁吗?”
  徐平生低头翻拣枣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长了斑疤的挑出来丢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诉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尸都特有一套固执且有条理的观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只有这么小。”他对自己的膝盖比划了一下。
  “……那个人,那么高。”他又往自己头顶往上三寸处比了比,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卅四。
  卅四苦恼地夹夹眉毛,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麻烦,索性摆一摆手:“罢了,等回去让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纵身跃下树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头,问他:“去哪里?”
  卅四说:“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诧异:“不是才从且末山出来吗?”
  卅四指了指弟子鱼贯出入的风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儿。”
  徐平生歪了歪脑袋:“那是哪儿?”
  卅四弹了弹舌头:“啧。别给我装傻啊。你以前发疯的时候不总是吵着嚷着要回来吗,那才是你的家。再说,这些年过去,那些风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纳你了。他们都回风陵了,你还不赶快跟着回去?”
  “……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给出了一个猜想。
  卅四想想这说法也挑不出理来,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没错,搬家了。”
  徐平生扶住枝头,低头看向卅四,他颈部一圈儿粗糙的缝合痕迹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
  卅四觉得仰着脖子跟徐平生说话忒累,握住后颈喀喀活动两下,说:“到了新家,人家会给你换新的,就别惦记着你那破棉絮了。……哎哟你能不能挪动贵臀赶紧下来?我脖子酸。”
  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细腻来,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话里话外好像根本没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
  卅四莫名其妙:“我什么?”
  徐平生问:“你也跟着搬家?”
  卅四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笑得没心没肺:“我又不是四门的人,搬进去算怎么回事儿啊?”
  徐平生闻言怔了怔,无意识地抓住了生满酸枣刺的枝头,把手掌心攥出了血。
  卅四没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间淌出的殷红,说:“况且,从此之后,要找我比剑的人怕是要变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没必要跟在我身边东颠西跑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平生刨根问底:“为什么,找你比剑的人会多?”
  卅四蛮轻松地笑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叛徒吗?”
  魔道落败,自是不会轻易罢休,道中多的是报复心极重的凶悍之徒,他们不难循迹查出,那两千余名存留于世间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谁在这些年里占了且末山修炼、是谁收容包庇了这道门余孽,简直是一目了然。
  身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与道友的承诺后,也是时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没必要带着徐平生一起捱罪。
  见徐平生仍是一脸不解,卅四挥一挥手,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脸:“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下来,我送你回去。”
  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窝的老鸹,蹲在树上,黑亮着一只眼,鸦青着一只眼,沉默注视着他,不动也不吭声。
  卅四颇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脚树:“哎,下来。……别逼我上去踹你下来啊。”
  徐平生依旧不动,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为利诱:“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对,是很像你弟弟的那个人,还有你元师姐,都在风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听见这两人皆在的消息,徐平生总算是挪了挪屁股,但眼中仍是疑云深重:“……骗我。”
  遇上这等不听话的醒尸,卅四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耐着性子哄:“不骗你,真的。我带你去看。来,下来。”
  说罢,他朝徐平生伸出手来,亲昵地招了一招。
  卅四认为,自己是从小没爹,待亲爹都不过如此了。
  徐平生终于松动了些,扭着身子把一双脚沿霜枝垂下。
  但在注意到卅四眼里的精光时,他马上觉出不妙来,刚打算把脚收回,脚腕便被卅四一把擒住:“下来吧你!”
  徐平生稀里哗啦地从枝头滚下,像是一只被弹弓打中的大鸟,扑棱棱落在了卅四怀里。
  徐平生气坏了,上手就是一通乱打,卅四一臂揽紧他的腰,一手将他扑打着的双手锁紧,哈哈大笑着:“你再给我厉害啊。”
  徐平生被他锁得动弹不得,就用眼睛瞪他,气怒之间却隐有一丝对未卜前途的慌张,拉着自己被枣枝子割烂的前襟,试图要让卅四对自己的狼狈负起责来:“衣服破了。”
  卅四夹着一卷席子似的夹住徐平生的腰,迈开长腿朝山下走去:“我给你缝。”
  “你缝得太难看了。”
  有些出乎徐平生意料的是卅四并没还嘴,他径直沿山径走下时,承诺道:“先回风陵。到了风陵我好好给你把衣裳缝上。”
  ……左右也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客观陈述九枝灯的一生。
  幼年魔道血脉未曾觉醒,不受魔道待见,被抛至四门抵作质子。
  四门中,承师门恩德,得徐行之庇护,然而四门并不接纳于他,视他为异类。(参见天榜之比时他被程顶羞辱,除了师兄之外无人替他出头)
  后因一念之差,魔道血脉觉醒,卷入魔道争斗风潮中,被一股势力以母亲性命相要挟,带离风陵。
  为求与徐行之并肩而立,他在倾轧中出头,成为魔道之主,在此期间已逐渐被偏执之心浸染。
  温雪尘大婚,他得知师兄与孟重光的事情,痛苦失措,醉酒之下不慎把师兄的秘密透露给野心勃勃的六云鹤。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处境艰难,魔道处处作乱,催逼他反攻正道,证明忠心。他一一弹压下来,并不想作乱。
  六云鹤计划得逞,徐行之被诬陷,清静君身死,他陷入自责的狂乱之中,但在六云鹤的启发下,动了称霸野心。
  师父与师兄都不在了,他递送过多次名帖,石沉大海。
  他不可能再回到四门,遂改念为自己图谋,为魔道图谋,也为被四门追杀不止的师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