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川家,回家的路上,佐原一直在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父亲身上的伤惨不忍睹,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对方还活着的事实。过了这么久,再次见到对方,还是在那样的场景,他仍旧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除此之外,对方这些年来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在意。
对于从前发生的事情,父亲应该要被夺走多少,才有办法偿还呢?答案应该是永无止境吧。法律能剥夺他的自由和财產,却无法把已铸下的错误还原。憎恨会活得很久,这是眾所周知的,但一直到他发现自己对于对方遭受的凌虐无动于衷,他才切身体会到,这种情感有多么长命。
为什么当初没有别人来帮助自己呢?为什么视而不见呢?除了父亲之外,每当想到那时身边大人们的面孔,他也会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憎恶。但是这股愤怒无处可去,最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有口难言、求助无门,本应是安身之处却尽是恐怖,这些比起肉体上的痛苦,造成了更大的阴影。他被夺走的远比他知道的还多,很多应该要在幼年时期建立的精神支柱,在萌芽之前就已被扼杀。说到底,对于父亲这种人,根本没有怜惜和保护的必要。
只是再怎么说,那都是祐里犯罪的铁证,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祐里当初假造父亲的死亡,一定是为了他,觉得这样他就能自由。如今又把这个人从地狱里带回来,一定也是为了他,觉得这样能透过什么机制让他好过。但祐里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牵扯,更不想要祐里为此弄脏了双手。
还有??他不想要祐里骗他。
才走到公寓楼下,手机通知声又响了。他立刻拿起来看,却不是他原本在等的人,而是英二。
「真的很抱歉,对不起瞒着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全部解释给你听。」
讯息上这样写着。
佐原收起手机,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
安静地坐了一会,他忽然猛地将桌子半边的纸本都扫落在地,然后重重地将两隻手捶在桌上。他紧紧咬着牙关,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将头抵在掌中,花了几分鐘才勉强把浅而快的换气转变成颤抖的深呼吸。
怒火发洩出来后,紧跟在后的是沮丧和委屈。
他差点忘了,这件事还牵扯到英二。
祐里的行径固然令人难以谅解,但就像黑川说的,他是明知道这是炸弹还带在身边。可是连英二都顺着祐里,完全隐瞒不说,还照常跟他互动,这更让他难以接受。他是那么的??那么的??
那么信任他。
仔细想来,应该是祐里直接让他知道了父亲的处境,不给他选择的权力,再一步一步带他跳下这座悬崖。但想到他竟然完全不跟自己商量,还是让人心塞。
该怎么回覆那则讯息好呢?要生气?质问?抱怨?还是应该好好说话比较好?
应该好好地告诉他:没关係,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是被他牵着走的,不是你的错。这样就可以了吗?
即使知道只要这样说就好,不必增加事端,也不用特地让对方难受,但他拿着手机,还是没办法就这样送出讯息。在脑海深处膨胀的意念太过强烈,他向来都是屏蔽掉所有感情、就事论事的人,从没有体会过这种足以压制理性的情绪。
他想了很久,靠在椅背上,反覆把萤幕点亮,最后送出了一句简短的话。
「我想吃烤肉。」
晚上六点,英二提早来到佐原家附近的烤肉店。店家所在的位置不算繁华,但还是少不了食客的喧闹。英二站在店门口旁,短短的半小时内,街道上就充满了人。
他凝视着这条湍急的河流,忽然,有一瞬间,他在对街看到了佐原的身影。在他左顾右盼地寻找时,对方却一声不吭地出现在他身旁,把他吓了一大跳。
佐原就这样盯着他,看了几秒后,什么也没说,转头进了餐厅。
用餐时的气氛尷尬到令人难受。肉片在烤网上滋滋作响,客人们莫不愉快地聊着天,店里的广播播放着节奏明快的音乐。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英二和佐原是安静的。英二忍不住心想,如果现在是善于社交的中村在这里,就不会是这样了。
不对,如果是中村的话,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枉费中村特地给过他意见,他还是搞砸了。
「学长,昨天那件事,你??要听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不听的话,你就不说了吗?」佐原想也不想地反问道,把烤网上的肉翻了面。
这个问题可把英二难倒了。
「唔,如果你不想听,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听??」
「开玩笑的。反正最后神内还会讲一次给我听,你讲不讲都没有差别。」佐原嘴上说着开玩笑几字,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表情虽然一贯地生冷,却感觉得出情绪十分恶劣。
「你想说的话就说吧。」
听他这么说,英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从烟火大会结束以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佐原一边听,一边像个机械似的不断翻烤肉片,直到服务生过来更换烤网,两人才各自停了下来。
「因为中村那样提醒过我,我也觉得有道理,昨天就犹豫了,没有在祐里联络我时马上赶去。结果让你一个人待在那里,真的很抱歉。」
服务生走后,英二这样下了结尾,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佐原的反应。
「也就是说,你不是出于自我意志来我家、跟我出门採买、找我出去玩的?」
「欸?什么?怎么会,这些就算他不叫我做,我也打算做的??虽然那时候的确??」
「开玩笑的。」佐原拾起餐巾纸,按了按嘴角,将握着纸巾的手放在桌上。「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快吃吧。」
见英二愣头愣脑地照做,佐原的心情和缓了许多,思绪又飘回祐里身上。
「也是有那种,总是把自己当作狡猾的坏人,其实只是太过笨拙、脆弱的类型吧?不洗脑自己就无法生存,这种人总是会搞砸真正重要的事情,不肯坦率地承认错误,最后变成孤身一人。」
下午,黑川是这么说的。
「这样的人或许只是缺乏一个契机而已,但这个契机却不是谁都能给。如果发现自己给不了,不用压力这么大,也没关係哦?」
刚才听完英二的描述后,他很确定这件事的决策大多是将错就错、见机行事,而不是经过縝密长远的规划。既然如此,那至少他看得到祐里尝试挽回的证据,也就是英二本人。
祐里跟英二提到的「替代品」,大约不是做错事的替死鬼,而是要英二在他离开后,代替那个空下的位子吧。
为了怕他感到寂寞。
即使是逃也要把这件事做完,看来自己的确不是让对方改变的契机,佐原有些落寞地想道。但他又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知道他们私下联络呢?
这时,他身旁的玻璃突然覆盖上一层阴影。他转头一看,三个尽显埋怨之情的少年正弯着腰,把脸贴在窗户上。其中一人拿起手机,用手指敲了敲,佐原摸向口袋,才想到已经把他们关成静音了。
「佐原大哥好狡猾!居然自己跑来吃烤肉!」
「明明是我们先想到的!」
「说好要一起吃的??」
看着几人围在窗户旁不断发送的抱怨讯息,无奈之下,佐原只好先回覆道:「等我忙完再说,快回家。」
少年们显露出喜悦的神色,好像佐原已经答应了一般,开心地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佐原才淡淡地将视线投向英二,而对方立时停下所有动作,僵硬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
回家路上,佐原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
就算伸出一点点利爪,划破了完美的表面,露出不漂亮又遍布荆棘的内在,对方也会小心翼翼地承接下来??
这就是祐里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被接纳了所有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