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啧了声,欲言又止,见隋子云在外头躺着,他便把靴子脱了,一翻身到了里间:“我还没说,你少胡猜……”
隋子云侧目。
薛放见他竟还是不问,自己终于忍不住。
“我,”小声地:“……我喜欢她。”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虽声音不大,却把隋子云震动的几乎要跌下床去。
“是、是吗。”隋嬷嬷有点狐疑地望着薛放。
“你是什么语气,”薛放瞪着他:“你是不信?我告诉你,我喜欢杨仪,杨仪也喜欢我。”
微微扬起下颌,就仿佛在宣告什么不容分说的正经大事。
隋子云垂眸,唇角微微上扬,喃喃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薛放笑道:“你也这么觉着?”
隋子云道:“我并不是在夸赞谁。”
薛放敛笑:“那你在说什么?”
他们在羁縻州朝夕相处,若说最了解薛放的人,那必定是隋子云了。
薛放性情洒脱不羁,是个最自在快意的少年,对薛十七郎而言,什么男女之情、儿女情长之类,对他毫不沾边。
在其他军士还能偶尔喝个花酒之类的时候,他却连女色都从不亲近。
甚至于认识了杨仪,当时薛放不知杨仪是女子,只当做是个男人……但隋子云暗中瞅着,却旁观者极清。
可虽然隋子云看出薛放对于杨仪已经情根暗种,但偏偏这位呆小爷自己懵懵懂懂,丝毫不知。
如今,柳暗花明,却“明”的有点太厉害了,他居然跟突然开窍似的……竟能主动开口承认自己喜欢杨仪。按理说以他的脾气,就算喜欢,也不至于就如此明晃晃嚷嚷出来才是。
这种转变,让隋子云措手不及。
“你真的……”隋子云有点惊奇。
薛放躺在里间,两个人之间距离很近,他抬起胳膊顶了顶隋子云:“真的什么?”
隋子云哑然失笑:“情窦初开啊。”
“情窦……”薛放的脸突然有点热,他觉着两个人靠得有点太近了,于是忙在床内转过身,自己到了床尾,跟隋子云抵足而卧,他喃喃地,“这个词,有点意思。”
这么面对面的,隋子云却更能看清他的脸色了,十七郎本就生得好,如今这张脸上多了点淡淡的情动的红,看的隋子云在羡慕之余,有点莫名的惆怅。
他想到方才看到薛放偷偷地握杨仪的手的举动,思忖片刻,道:“那你可想过以后?”
薛放抬眸,这次他心有灵犀地明白了隋子云的意思,即刻来了精神:“当然想过!这还用说?”
“是么?怎么想的?”隋子云有点意外。
“定亲啊!”薛放睁大双眼,好像在鄙视隋子云连这个都没想到。
隋子云震惊。
他也看出薛放跟杨仪之间的情意,而薛放也当着他的面坦白了,但若说起“定亲”……
对隋嬷嬷而言,仍是有些太超过了。
他半信半疑地问:“你当真这么想的?”
薛放道:“那还有假?不然我跟你要什么钱呢。”
隋子云只觉着一口气没上来,竟咳嗽起来,薛放忙挺身坐起:“怎样?”
“没、”嬷嬷摆摆手:“你先前说的钱,就是为这个?为定亲……莫非是聘礼之类?”
薛放道:“不然呢?”
“你……”隋子云张了张口,匪夷所思:“你怎么……”
这个人,原本连男女之情都不沾边的,为何突然间跟服了什么灵药似的,开始突飞猛进?对隋子云来说,就仿佛那原本清心寡欲的和尚道士,突然间还了俗,而且还大鱼大肉了起来。
他觉着很奇怪,不由问道:“你、你怎么就想到了要定亲呢?”
薛放一怔,想了想,道:“其实我原本没想到,是付老头子提醒了我……”
“付老头?”隋子云来自南边,自不知道付逍。
薛放给他解释了一通,道:“付老头说,叫我快点定下来,我一想是这个道理,可惜我又没有钱。”
隋子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听了老人家说,才起意的?”
“啊,怎么了?”
隋子云啼笑皆非,怪不得呢,这若是没有别人提着,以他的性子,只怕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想到这一节。
可是……他这还没定性的样子……
隋子云暗暗思忖,有点担忧。
可杨仪是太医杨家的姑娘,配扈远侯府的小侯爷,两个人又是情投意合的,只要双方家里不怎样,那应该就是无碍的。
隋子云正打算问问薛放知不知道双方家里的想法,冷不防薛放见隋子云不言语,问道:“怎么不说了?”
不等人家回答,他忽然想到那钱的事:“对了,之前的银票,我可不知道你给了那么多,本来叫屠竹送回去,你偏又跑了。我正疑惑,你哪里来的钱,总不会是老狄给你用来办事的,你看我嚷的急,就公款私用了?”
隋子云道:“不必小看人,那是我自己的钱。”
薛放几乎从床上蹦起来:“什么?你哪里的几千两,我怎么不知道?还是说……好啊,你是变成了贪官污吏了,从哪里贪污的是不是?”他说着,很不老实地伸脚在隋子云的腿上轻轻踹了踹。
隋子云一笑道:“谁跟你一样没个算计,我原先在郦阳的时候,跟……”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声音略低:“跟小曹相识的时候,她叫我同她一起做点买卖,不用我操心,只叫我给她钱,过一两个月她就给我分红,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些了。”
薛放目瞪口呆:“有、有这种事?不是她贿赂你的?”
“她贿赂我做什么?”隋子云叹气:“何况你不是就在身旁么,她要是敢,若给你发现了,我们还活不活了。”
薛放抓抓头:“那到底是什么买卖,这么赚钱,怎么不叫我一起?你也太不仗义了!”
隋子云才又忍笑:“我就算想拉着你,你哪儿又有本钱?每天不是借给这个就是借给那个,有时候还要跟我荷包里抢呢。”
薛放忙替自己解释:“胡说,前些日子我问过屠竹,我有好几十两。”
隋子云一笑,引得伤口疼:“行了你别说话了,逗得我忍不住,伤口难好。”
薛放叹气,重新又躺了回去:“我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不过今日进宫,皇上赏赐了我些东西,你说那些东西总该值点钱吧,我拿去变卖的话……”
“皇上赏赐的东西,你拿去变卖,脑袋都不想要了,还是想钱想疯了?”隋子云警告:“别起这念头,御赐的东西只有收藏,连无故毁坏都是大罪,你还想变卖呢。”
薛放大失所望道:“那就是中看不中用啰?那我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隋子云竭力忍笑,打定主意不要再跟他说话,简直是自找虐。
薛放挠头,翘着二郎腿叹息:“我还以为总算发了笔横财,这么看来,是白高兴一场啊。”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薛放又道:“对了,先前杨仪问的那句话,我也想问……狄闻为什么偏要派你过来?皇上必定知道你抢了狄小玉,今日在南衙的事,我看多半是故意整你。你要是在羁縻州,这里鞭长莫及的碰不到你,你偏自己送上门来,这还有好儿?”
隋子云沉默了片刻:“十七,抛开这个不谈,你说今日的刺杀,是怎么回事?”
薛放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会儿:“狄闻跟你,都不至于选这样愚蠢的方式,可人确实是你们那的,既然这样,要么有人买通了他,要么他原本就是个细作。”
隋子云屏息:“是谁的细作,又是谁买通了呢?”
薛放道:“看事情的症结就是,看谁会从中得利。这件事上,谁得了好处最大,就是谁。”
隋子云垂眸:“但我想不到现在是谁会得利。”
“你是狄闻的人,利用这件事,大不了挑拨皇帝跟狄闻的关系,但……我看皇帝并不像是那种会中计的。而且因为这件事而对羁縻州动刀兵,这不可能。最多借机敲打申饬狄闻。”
薛放低低说着,最后道:“到目前为止确实看不出是谁得利最多。不过,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十七郎打了个哈欠,抬手向着桌上的蜡烛空空一弹,一股气劲直冲而去,那烛光像是被无形的手压住似的,陡然熄灭。
薛放没有再说话,隋子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自己换了个姿势,稍微躺平了些。
身体舒展,伤口丝丝地疼,他只忍着。
直到薛放又道:“嬷嬷……”
隋子云一怔:“你没睡?怎么?”
薛放喃喃地说道:“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京内出生的,你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盘儿,再也不会叫人伤着你了,至少你的命,谁也带不走。”
黑暗中,隋子云睁大了双眼。
匀称的呼吸声响起,薛放慢慢地入了梦乡。
睡在薛放旁边的隋子云却难以入眠。
伤口阵阵地疼,仿佛鱼被活活剥去鳞片那种感觉,隋子云没有出声。
先前那太监将他鞭打的皮开肉绽,用刀子生生划开他的皮肉,故意把烧红的烙铁烙在身上,他都一声都没响过。
可此刻,突然疼的难熬。
隋子云宁肯薛放再多说几句话,他也许会忘记那些疼,也忘记那些疼之外的微微冷意。
从狄闻决定让他做进京特使的时候,隋子云大概就预计到了这趟进京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他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凶险,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
就算被薛放带回了巡检司,跟薛放如同在羁縻州一般的抵足夜谈,隋子云心里却明白,对他的考验并没有完,也就是说,他的性命,还被人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隋子云本以为,那个南衙就是他的归宿,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让薛放来接手此事。
当他在那无尽的折磨中看到薛放从外走进来的时候,他的心突然放松,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信念,就当看见薛放露面的一刻,他知道自己会无碍。
不管如何,薛放会豁出一切护住他平安。
正如隋子云所想。
薛放说,谁在这件事上得力最大,谁就是安排了刺杀的幕后黑手。
可如今那黑手显然还没浮出水面。
但隋子云想的不同。
薛放以为,刺客的出现,是挑拨了皇帝跟狄闻之间的关系。
隋子云看的更远。
比如,为什么皇帝会让薛放参与此事。
皇帝当然清楚薛放在南边跟隋子云之间的关系,而特意如此安排,是想叫他们自相残杀?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