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璟嗯了一声,去为她斟茶。竹帘遮了日光,室内光线黯淡,舒沅看不清他神情,但陡然间想起一事,让她玩水被发现的心虚之感一扫而空。
在梦中初见,便是在明州附近的那处避暑山庄。他见她立于湖畔,可是彻头彻尾无动于衷。
她看向他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薛承璟不解,垂眸看她,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
舒沅终究没忍住,将疑惑问了出来。
“若是我,你会不管不顾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吗?”舒沅抿了抿唇,“我做了很长一个梦。我特意等你,你见了我非但不理,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她后来想起他一脸淡漠的样子,还觉得难过呢。
薛承璟怔了怔,先答了句不会。
他从前也听过有夫人在梦中与夫君争吵,醒来也无法心平气和,非得大吵一架才觉浑身通畅。
她怎么会梦到这个?即便是幻梦,他也不会如此。
薛承璟问她,舒沅又不会说谎,结结巴巴道:“一定是你还在安国公府那会儿对我太凶,我才会做这样的梦。”
她送去的糕点,他丝毫不动。若非手臂伤得狠了,她让顾大夫同去,怕是进不了门。其余种种,更不用提。用过往做幌子,是完全讲得通的。
薛承璟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再也不会了。”顿了顿,续道,“若有再犯,听凭处置。”
她又能把他如何?舒沅至多就闭门不见,离他远远的。
这样岂不是显得她很没有办法?
舒沅将他推坐在椅中,伸手抚上他下颌,她略一用力,薛承璟便配合地抬起头来,黑沉的眼眸中只有她一人。
梦境中至今没有虚假之处。舒沅仍是疑惑他奇怪的表现。
如今的他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诓她,那究竟是为什么。
舒沅低头瞧了眼今日的衣衫,与梦中初见时有七八分相似。她也很少在发髻钗环上费心思,只是如今比那时要小一两岁。
舒沅秀眉微蹙,不确定道:“难道我会长成另一副模样么?”
瞧哥哥的长相,她再大一些,应当也不差才对。
她想不明白,便一个劲地盯着薛承璟,想从他这里找到答案。
薛承璟将人圈到怀中,平静地给出一种解释:“若我当真不看你,大概是一时心动,不敢再看。”
字字入耳,舒沅的心像被敲了敲,那种莫名的酸楚一瞬间消弭。
舒沅得寸进尺,又抚上他的脸,看向他眼睛,放低了声音:“此时看着我,也心动吗?”
水润乌眸微微闪烁,像个大张旗鼓骗人真心的小妖。
薛承璟深深看她一眼,颔了颔首,将他全部的真心交予她手中。
他见舒沅唇角微弯。
而后,他的小神女恩赐般倾身过来,似是要吻上他的唇。
薛承璟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令她改了心意。
不料,忽然间窗外沙沙作响,雨声由远及近,直至敲响了窗棂。
舒沅目光越过他的肩,抬起手感受到沁凉的风,却叫雨水湿了袖角。
舒沅缩回他怀中,双眸亮晶晶的,小声地问:“下雨也算吗?”
这可不是她故意要玩的。
薛承璟看向她浸湿的衣袖,无奈地叹了口气,比方才刻意去玩弄得还要狼狈。
心中默默思量回京后要将浅池修在何处。宫中浴池宽阔,可沐浴时贪玩是绝不准允的。
-
湖边游人原本满心欢喜,见雨势凶猛,便拉了亲朋急匆匆跑去茶寮。另一家占地大些的小馆更是挤满了人。
李瑞福和庆仁倒不愁避雨,旁边的小太监一早就备了伞。
庆仁站在伞下一脸惆怅,抿紧了唇问:“公公教训得是,是我口无遮拦了。眼下是去将主子接回来?”
李瑞福抬头看了看天色,面上并无焦急之色,闻言转头笑了笑:“迎雪说得对,你还有得学呢。殿下又不是真来赏景的,其余的你别管,只守在这里,等殿下发话就是。”
云层翻涌,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庆仁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虽不知李公公是何意,但总比他更会揣摩主子的心意,便按下了疑惑。
“你瞧,又亮了一盏灯。殿下好着呢,你尽管放心。”李瑞福笑呵呵地道。
庆仁闻声一看,果然如此。
小船上,薛承璟起身燃了另一盏灯。舒沅忽然发觉没了声响,抬头一看,薛承璟手按在桌上,青筋凸起,微弓着身子,像是在压抑极大的痛苦。
舒沅吓了一跳,飞快地将他扶住,但一碰上他,微凉的掌心即刻环住她的手腕,紧紧地将她抓住。
舒沅看着他转过头来,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安抚道:“我没事。”
正说着话,他又闭了闭眼,抬手按上额角,坐在椅中又缓了片刻。舒沅想令船夫靠岸,薛承璟将她拦住:“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一忙起来就忘了休息,大约是没睡好。”
舒沅看他恹恹的模样,心疼得不得了,薛承璟微抬了眼,修长的手指勾了勾她的手,像孩童讨要酥糖一般:“你多陪陪我。我便好了。”
舒沅眼角微红,不吃这一套:“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还能治得了你?”
薛承璟圈住她尾指,没有说话。
雨声敲在窗上,响动如鼓。舒沅看他身有不适,又固执地不肯诊治的模样,心急急地跳了两跳。
他适才点起的灯火摇曳不休,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昧。舒沅没来由地想起了梦中那位性情暴戾的新君。
舒沅安慰自己,她以前就连见到他穿一些深色衣裳都会害怕,现在他越长越大,像那个人也是正常的。
这张脸不长成他自己,难道还能变成旁人的模样?
不肯停歇的大雨让室内变得有些沉闷。
梦境究竟是前世……还是她所预见的来日。
舒沅想起梦中自己急转直下的病情,和他不正常的举止,一个猜想浮现心头。
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如果我病死了,你会怎么办。”舒沅听到自己如此问道,喉中发紧,声音分外艰涩。
薛承璟转眸看她,神色冷静,只轻皱了眉:“有李瑞福提醒,我往后不会如此。你不必说这种话来让我知晓你的心意。”
舒沅静静地看着他,快要落下泪来。
薛承璟低眸看了眼相贴的掌心,他应是贪恋她掌心温暖,又往她手心贴去,十指紧扣。
“当然是去陪你。”薛承璟勾了勾唇。
舒沅几乎说不出话来。薛承璟摸向她的双眸,指尖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湿意,动作忽地滞了滞。
薛承璟看向她眼底,笑了笑:“紧张什么?沅沅难道还想我千岁万岁地活下去,长生不老不成。我自然早晚会有那一日。”
舒沅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便自颊边滚落,声音也变得嘶哑:“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沅沅会为我祈福么?求菩萨保佑我长生不死。”薛承璟轻笑,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又无奈道,“是你先提的。”
“我当然会为你祈祷的。”舒沅感觉自己止不住眼泪,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薛承璟一点点为她擦去眼泪,手中锦帕湿透,轻声哄道:“我会的。”
遇见她之前,他十分庆幸人早晚是会死的。
与她相遇后,他方知晓活着是一件开心的事。
万种欢愉,她与他共享。
舒沅渐渐止了泪,又想起他头疼的事,问道:“真的不疼了么。”
薛承璟看着她红红的眼角,颔首道:“若你再哭下去,就说不准了。”
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眼泪。实在惹得人心疼。
第125章
◎是非◎
李瑞福等人不知那日暴雨,船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后来才知晓那日殿下头疼,姑娘又哭得十分伤心,李瑞福后怕了好一阵。
可后来归京的途中,他从旁瞧着,两位主子更胜以往,在殿下跟前当差也变得更容易了。
不过,这仅限于没有书信传来的日子。
一有密信从京中送来,李瑞福揣着信件,比那烧红的烙铁还难受,交到薛承璟桌上才能暗松一口气。
舒沅对这些一无所觉。行路颠簸,马车内再是舒适,也免不了劳累疲乏。
精神好些的时候,她也会上马慢行,薛承璟陪在她身侧,运气好的时候,能见到壮美秀丽的远山,远远望去,心旷神怡。
他曾留在画中的景象,一一显露于她眼前。
既是盛夏,路途中河水上涨,暴雨倾盆之际,众人不得不躲在驿站。
舒沅一时兴起,又进了膳房,不过这次她有商有量地问过薛承璟,最后少放了两勺糖,终于得到了不用茶水相伴也能入口的甜粥。
避雨的猎户手中有新鲜的兔肉,薛承璟买来亲自炙烤,舒沅尝过才知道他有这样的手艺,毫不吝惜夸赞,若不是没地方散步消食,她还能再吃一些。
如此不紧不慢地赶路,到了通州便已耗费了整整一月,薛承璟倘若独自回京,便是再慢,半个月前也该到了。
夜色青黑,舒沅已换了寝衣,准备歇下,忽而听外间蹄声阵阵,便又命人燃亮了灯火。
不多时,李瑞福便前来告知了消息:“陛下急召,殿下须得即刻归宫。”
最热的时节已然过去,夜间寒凉,遑论越过山林彻夜赶回。
“多谢公公。明日午后,我也该到了。公公不必多言,尽快去罢。”
李瑞福仍是笑着,摇了摇头:“奴才受殿下所托,须得将姑娘送回侯府,才能回宫复命。”
邻院的灯火逐次黯淡下来,舒沅收回目光:“有劳公公。”
翌日归家,舒沅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便被楚宜紧紧抱住,活像是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楚宜环了环她的腰,又狐疑地看着她的脸:“太子殿下不给人吃饭么,怎么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