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走进写字楼与商场共同租用的广场一期,两人乘过第一段手扶梯后,走向往电梯的方向。此时,冯玫綺瞥见了一旁透明版上夹着双黄月饼的广告,终于开口打破这一路以来的安静。
「今年的中秋礼盒......」
「要给的客户清单已经列出来了,我选了跟去年一样的厂商。」
盖儿推了下眼镜,绷紧神经的样子让冯经理感到有趣似地哼笑了声,说道:「我是说,今年就在这儿买要给业务们的礼盒吧,包括你的。」
而这可是一点都不正经,她们是来签约的,影响数百万美元起跳的大生意。
「大家应该会满开心的。」
稍微斟酌了一下,盖儿回话时还是有点儿放不下心的拘束。但面对着冯玫綺那双带笑的眸子,她忍不住多补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至少我会觉得很开心的。」
「是吗,那就好。」
表面上毫无波澜的对话,盖儿仍然能够感觉到,眼前的经理似乎有什么点不同了。冯玫綺喜怒和哀乐,她已经看过太多了,倒真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而她知不得。
冯玫綺今天的控场表现依旧可圈可点,但在盖儿眼里还是有那么儿点古怪。她在压抑自己。冯经理的自尊心是很强的,这点身为助理的盖儿不得不知,伴随而来的是她那过于完美的保卫机制。制式化的流程进展得很顺利,冯玫綺的靛色套装衬着她的身材依旧俐落迷人,那一顰一笑间却有淡淡失落的神色。
「......冯经理。」
在会面结束后,盖儿站定在她的身边收拾资料到公事夹里,低着头时终于有勇气问上一句。
冯玫綺没有回应她,更多的只是按着手机,看起来在确认着什么,十之八九也离不开公事。
「你还在宿醉吗?」
然而,当年轻的助理默默接道时,冯经理显然怔住了。
她这才缓缓地放下手机,调整情绪般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盖儿,我刚刚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
盖儿的表情变得很精彩,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回应自家上司。面对她的反应,冯玫綺微微蹙起修整讲究的眉,彷彿真感到苦恼似。
「不、不是的。冯经理,刚刚签约时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盖儿收敛了许多,最后才琢磨出一句得宜的真心话:「只是……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听完这句话,冯玫綺看起来放心不少。她只是将深棕色的发丝捋到耳后,弯腰提起了包,再站直时看起来依旧气场冷傲,有意地在维持住什么似。
「我们走吧。」
她说。既没有对助理的僭越发脾气,也没有否认的话语,难得地对此显得避重就轻?不过,这毕竟是关于她的私事,这么想的话一切似乎就合理许多了。
上了代僱驾驶的私家车后,冯玫綺长舒一口气,这次并没有选择在腿上掀开笔记型电脑办公,只是闭眸靠着车窗休息。
香港今天的天气有点阴凉。午后四时,沉默的车内只有少许不明亮的光透着,冯玫綺的大半侧脸覆在阴影之下,在一个不太适当的时机点,她搁在腿上的手机萤幕亮了起来。盖儿没忍住看了一眼,是则只有号码没有姓名的简讯,上头简短地写了一行字,太小了,萤幕的亮光更加模糊了它,盖儿读不到。
话说回来,盖儿从没有听过冯玫綺提起自己的情人。
这辆私家车晃得她都有些晕了,她降下三分之一的车窗来透透气,漫不经心地想着跟工作无关的问题。冯经理今年初订了婚,这个消息她甚至是从其他业务口中得知的,连枚戒指都没见到。八成就只是个形式婚,冯经理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一丁点谈恋爱的时间。业务还这么调笑着。
冯经理在快到酒店前醒了过来,似乎也很讶异自己睡了这么长一趟路。盖儿亲眼见着她瞥了眼手机,然后脸色一垮,明显为了什么而心烦着。
「冯经理,你还好吗?」
冯玫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助理般地怔了一下,然后收起原本过于松懈的情绪表达,冷淡地回道:「没事。这不关你的事。」
事实上,冯玫綺的心里根本是野草疯长。
城门河波光粼粼,香港的天空看起来是染脏的橘灰色。万怡酒店的河景房还是很舒适的,弯角的整片落地窗静静地将她们与外头的阴冷天色间隔开来,冯玫綺坐在办公桌前出神地望了会外头,迟迟没有进展公务的动静。
「盖儿,你今天先回房去休息吧。」
过了半晌,她才开口。
「可是冯经理,现在才?」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作为在冯经理身边撑得最久的助理,盖儿还是很识相的。闻语后清楚上司心意已决,虽然相当难得,但她的确是提早下班了。
年轻的助理刚出房门,冯玫綺终于能放松所有偽装,对着窗无声地长叹,握紧了拳头。那女人。冯玫綺忿忿地又看了眼简讯,这个号码是她总是想忘掉的,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才变得更加深刻到令人忘不了的程度。
九点,想见你。
是佟于馥,给她发了一则不过几个字的简讯。
「真是为所欲为......」
令人火大的傢伙,更准确来说,冯玫綺是这么想的。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能按下删除的选项,也没有什么好的词汇可以去反击对方?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只有冯玫綺认为她们的见面是一场角力,而佟于馥倒仍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真让人火大。
她知道她恨这个女人,明明白白的,她恨透了佟于馥让她曾经的感情变成一场笑话。
站起身,冯玫綺脸色阴沉地拉上了米白色的窗帘,掩住了弯角落地窗的一大片河景。坐回了亮着光的笔记型电脑前,她的视线却越过萤幕,失神地将拇指搁在唇瓣之间,心绪焦躁。
最后她低低地骂了声,着手打了几字词后,颤巍巍地发送了出去。在此之后,冯玫綺不打算碰手机了,只是看起来很恼怒地将它盖在一旁的桌上。
如果现在天还不是那么地白,她还真想开瓶红酒来喝。万怡酒店的灯光色调总是那么地沧黄美好,正适合一个阴凉的午后与一支好酒。还有一个故事,关于那「某一天」。
冯玫綺的故事也差点儿完了,她也实在没有勇气再提起。何况,她的身边充其量也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助理,和一年中见不到几次面的未婚夫,无话好说。
那个男人其实是好的,甚至太过好了,两家才会有了让两人结成婚的话应是双赢局面的错觉。但男人最好的便在这里,他对冯玫綺曾这么说过:「你不喜欢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你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并不勉强你爱上我。只是让老人家开心,你愿意的话,就演一演吧。」
他们都是无所节制的工作狂,所以冯玫綺接受了这个结果。反正也不会再有谁,能令她这一生想再寄情的了。选择来冲个冰凉的冷水澡,将湿透的手掌扶在额际上,在香港第三夜的冯玫綺想起了这样的回忆,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想被冻透,却也想被灼伤,她要一切归于安好时那一剎的平静舒适,要感知到任何能够胜于心理痛苦的体肤败坏。
她知道的感情都是无谓的。一边慢慢感受流水滑过脸颊,冯玫綺不禁想着。
但她还是回覆了女人那则愚蠢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