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临阁, 雅间中。
白歌看着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流如织,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畅快。
她来过数次东临阁, 可唯有今日,她是有心情欣赏景致,品尝茶点。
这几日因为定远侯府的事情多,白歌又在榻上养了几日, 因此莫小鸢在侯府中好生憋闷。
今日莫夫人被她磨得没法子, 正好听说东临阁近些日出了几道新菜, 索性一家人一起来东临阁尝尝鲜。
点好了菜, 婢女换了自带的上好香茗, 为几人斟了茶,便安静侍立在一旁。
莫小鸢拿起一块儿豌豆黄儿咬了一口,坐在白歌身边笑嘻嘻的问莫夫人:“祖母,白歌姐姐为什么叫你母亲啊?”
白歌略有些尴尬的饮着茶, 没说话。
莫夫人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等过几日开祠堂祭祖上香之后,你也要改口了, 莫在瞎喊什么姐姐,乱了辈分。”
莫小鸢眼睛一亮, 脸上霎时写满了欢喜。
“所以红儿她们私下里说的是真的啊, 以后我就有娘亲啦!”
“你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惯爱嚼舌根的,以后还真得让你母亲多看着你!”
莫夫人看着她开心的模样, 口不对心的数落一句之后, 也忍不住有些酸楚。
坐在一旁的莫廷绍视线在窗外几个巷子的拐角处扫了一圈, 才转了回来。
看着眼睛发亮的女儿, 他神色也松了下来, 嘴角露出笑意。
莫小鸢心情好的很,便开始拽着白歌叽叽咕咕的说起了悄悄话,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偶尔莫夫人也跟着打趣两句,倒显得格外亲近热闹。
莫廷绍也不言语,只是依旧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转过头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心中一跳,捏着糕点的手指下意识的一紧,龙须酥绵密的白霜洒在她的裙摆上,顺着烟紫色的裙摆滚落到地上。
身边小招轻“啊”了一声。
白歌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没事。”
不知是在说那块掉在地上的龙须酥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轻轻拍了两下裙子上的粉末,扶着小招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莫小鸢立刻好奇道:“干嘛去,带我吧!”
白歌还没等答话,就听莫廷绍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鸢。”
仅是这么一句,莫小鸢就憋着嘴不吱声了,只是眼睛还眨巴着看着白歌。
白歌被她瞧的心软,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髻,小姑娘难得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小裙子,头上两个发髻上还坠着白玉珠子,不似以往那种男孩儿的飒爽,多了几分玉雪可爱。
她低头凑到莫小鸢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莫小鸢顿时瞪圆了眼睛,兴奋的点了点头。
白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珠串,这才走了出去。
·
谢尘进了东临阁,徐威招了招手,一个店小二匆匆跑了过来,给他们带路。
“大人,您说的那几位就在楼上雅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一路往上走,到了四楼正要拐进走廊时,谢尘忽然停住脚步。
余光中,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消失在拐角处。
谢尘没有犹豫,也没管那店小二的诧异,径直顺着楼梯追了过去。
李滨和徐威对视了一眼,给了那店小二一锭银子令他把嘴闭严实了,接着也跟了上去。
谢尘上了楼,发现那熟悉的背影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随后门被关上了。
脚步顿住,谢尘停在了那扇门前。
身后的李滨和徐威也跟着停了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半晌,谢尘推开房门,留下一句:“在外面守着。”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待房门关上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门外充当门神。
包厢里摆设雅致,别具一格,只是里面没有人。
谢尘的心“嗵”的坠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与外面观景台连接的那扇小门上。
那扇小门中间留有一拳宽的缝隙,像是有人刚刚从那走过,又忘记了将门关好。
谢尘走到小门前,缓缓推开。
门外,是东临阁视野最好的观景台。
五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去的时候,穿行的人流像是忙碌的蝼蚁,连风声都大了许多。
他看见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栏杆前,烟紫色的纱裙被风吹的飘起,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那场日日徘徊于梦中的场景,突兀的再现于眼前,令他瞬间恍惚起来。
原本燃烧在心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浇灭。
“别动——”
他口中嗫嚅着,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好似有重锤在脑海中不断敲打,疼的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站在那里缓了缓,才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
白歌双手撑在栏杆上,上半身微微探在外面,正望着楼下繁华的街景。
谢尘在她身边站定,也不敢去碰她,只是轻声道:“这里风凉,先回去吧。”
白歌也没看他,只是依旧看着远处的人潮。
“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
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栏杆:“我就是从这掉下去的。”
谢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脑海中被迫的又开始重复那个不断出现在梦里的画面。
白歌转头看他,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许是心境完全不同,现在看这人,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好看极了。
谢尘,那一晚你为什么也会跳下去呢?
白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谢尘冷冷开口:“定远侯府群狼环伺,一旦莫廷绍死在战场,必会招致莫家旁系的反扑,并不是什么好的——”
“我不在乎。”
白歌看着他:“我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谢尘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她,像是高傲的野兽俯下头,语气干涩又急促。
“不会的,只要你和我回去,我会想办法,不论你想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我已派人到民间各地网罗名医,总会有医术高明的有办法。”
白歌摇摇头,一只脚轻巧的踏上了栏杆下的木台,身子越发探了些出去。
“你还是不明白。”
谢尘的心被勒的更紧,浑身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强忍住要拽住她的念头,生怕两人争执之间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你到底要如何?”
他的嗓音哑的不像话,嘴唇干涸开裂,渗出血丝,脸色苍白,瞧着有些可怜。
白歌于是又把脚踏回了地上,歪头看着他,眼里是清明和了然。
“你怕我再跳下去是吗?”
谢尘毫无血色的唇抿着,紧紧盯着她,看着她清醒的一刀刀扎进自己心里,在自己最痛的地方反复踩踏。
“谢尘,我不会再跳一次了,因为我现在过的很好。”
白歌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有了新的身份,能让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中而不被鄙视唾骂的身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也不会再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他会在亲人的期盼下出生,我有了很多可以惦念的人和事,这样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璀璨日光下,她清透的眸子里似乎融进了碎金般闪着亮光,那里面透出了一种谢尘与她初相识时,才在她眼中见过的勃勃生气。
“所以我不会再跳一次了。”
所以,学会放手,别逼我再跳一次了。
谢尘一只手紧紧握住木质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浮现,但他一直沉默着。
白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栏杆上有一个凸起的木楔子,被他攥的太紧刺破了手掌。
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抓的越紧,伤的越深。
“成全我,好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幽深又空洞,像口干涸的枯井。
“——好。”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明白,这一场两人之间的角力,终究是她胜了。
这世上可能没人比她更了解谢尘了,那一天晚上,他随着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也许就将最脆弱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从没拿出来用过。
这一瞬间,她觉得谢尘应该是很爱她的,只是这个人的这份情,她受不起。
过往非云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荆棘,不断刺伤彼此。
相忘于江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