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黑石城中很少下雨，即便下雨，也大多都是夜里。白日里的雨将整座山脉笼上一层淡黑色薄纱，连雾气都变得昏暗了起来。
不姜曾在人间的江南一带看过雨，是和黑石城中截然不同的轻灵风雅。如一副浓淡合宜的水墨画，让看画的人也心旷神怡。
她一向很很喜欢美丽的风景。
山路崎岖黝黑，就在这时，她听见前方有动静，从山上漆黑密林中，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不姜投去的目光一顿。
这是个青衣男子，手持一把青色纸伞，伞面很大，上面画了许多水墨花鸟图。他走得不紧不慢，青衫在这阴沉的山中，将那些团团黑气氤氲开去，变成了清清淡淡的水墨，雨水冲开水墨，这里就成了一副画。
细雨顺着伞面汇聚成水珠，一滴滴滚落进脚下的泥土里。风将伞面吹得倾斜，露出了男子秀美的脸。
他长了一张矜贵雅致的脸，没有半分魔族的暴烈与魔气。
几乎是在一瞬间，不姜心中就意识到，这个青衫男子，就是传说中的鬼雕棠。
鬼雕棠第一次出现在黑石城的时候，她在都州，回城之后也只从魅魔嘴里听到过此人。如今第一次看，心中不由感叹，魅魔挑男人的眼光仅次于她。如此姿色身段，能将魅魔迷个五迷三道也不奇怪。
对方抬眼，也瞧见了眼前的不姜，她唇角扬起一个笑容，正要朝这青衫男子靠近，对方已经错身离开，仿佛没有看见不姜一般从她身边走过。
不姜：“......”
她回头看向径自朝前走去的人，挑了挑眉，这人性情似乎挺傲。
她想了想，倒也不恼，只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背后。既不上前攀谈，也不离开，就这样一直跟着他。
鬼雕棠知道不姜跟在身后，似乎并不在意。他在一处枯木前停下脚步，将青纸伞放在树下，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一把漆黑种子来。
不姜目光微微一凝。
这是花种，一把普通的、没有任何元力与功效的、人间的花种。
鬼雕棠将花种撒在了枯木前的泥土中。
黑石山上没有背阴或者背阳一说，土地都是一般贫瘠或肥沃，挑选花种落下的方位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地方根本就长不出人间的花来。
鬼雕棠种完一处花，又走到另一边洒下花种，他似乎想要将整个黑石山上都种满花。
不姜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忍不住出声提醒：“喂，别白费力气了。人间的花在魔界是长不出来的。你就算在黑石山上撒满花种，它们也永远不会开花。”
第377章 番外：花种（下） 不姜x鬼雕棠
鬼雕棠没有理会不姜，依旧仔细地、一点点地撒下那些花种，仿佛笃定着这些花种会开出花来。
不姜心想，难怪魅魔要说他是个傻子。他就算在这里撒一辈子花种，也不可能心想事成的。
她知道黑石山上要长出人间的花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或许是因为对方种花的模样太过坚定，又或许是怀着一种隐秘的好奇与期望，不姜每日也会在同一时间来到黑石山，看鬼雕棠种花。
一日、两日、三日......一月、两月、三月......
花种没有开花，黑石山依旧光秃秃的。
不姜坐在树上，望向正在树下抛洒花种的鬼雕棠，漫不经心地开口：“何必如此执着？你也看见了，黑石山根本长不出花来。”
鬼雕棠不仅撒下花种，还要给这些花种浇灌魔元，试图催促护佑这些柔弱的花种长大。看在不姜眼里，着实有些犯傻。
鬼雕棠不理会她的调侃，转身继续往前走，不姜从树上跳下来，道：“这里种不出花的，我试过了，不行。”
鬼雕棠脚步一顿，回过头，第一次正视了不姜。
不姜道：“我从前也在这里种过花。”
他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开口问：“结果如何？”
不姜耸了耸肩：“一朵也没长出来。”
不姜第一次离开魔界去都州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个寻常的凡人，不是修士，不会功法，是富裕人家的小少爷。生得清隽温和，君子如玉，不姜凑近他说话的时候，他会脸红。
那位小少爷家中有一大片药园，药园的东南角，单独开辟了一块出来种花。里头种满了芍药、牡丹、虞美人、月季......姹紫嫣红的一大片，不姜很喜欢。
她在那里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
只是魔族生来多情风流，况且人族与魔族有别，终究无法走到最后。到最后，不姜要离开都州回到魔界，而那位害羞的小少爷，家中正在商议下月要替他迎娶他门当户对的新娘。
小少爷不知道不姜魔族的身份，只以为这个狠心的女人将要为了权贵抛弃他。山中的长阶前，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递给了不姜一把花种。
年轻人眼眶红红，抿着唇不去看不姜的脸，闷着声音道：“你不是喜欢花吗？这些花种你拿着吧，等你回到家乡种在院子里......或许偶尔会想起这里。”
不姜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将花种接了过来。
她把花种带回了黑石城，种在黑石山上，用了很多魔元浇灌，每日都去照料。但这些花种一直没有开花，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将泥土刨开，发现那一把花种大多都已经腐烂，要么，就是被地里的虫子吃了个空。
她坐在花种前发了一整天的呆，魅魔来找她，见她如此哼道：“你脑子莫不是进水了，在这里种花？难道你不知道吗，魔界里，根本种不出人间的花。”
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勉强。
不姜后来曾再回去当年的地方一趟，那位小少爷家中败落了，过得窘迫，药园全部卖给了别家，别家翻了那块药园用来种果树。那些簇簇绽开的花丛再也看不到过去的痕迹。当年清隽的公子如今成了佝偻着脊背的白发老人，他从她眼前走过，因为老朽而无法看清楚她的容貌，只疑惑地问：“姑娘，你找谁啊？”
不姜冷静地站了片刻，道：“我找错人了。”转身离开。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看着眼前的青衫男子，忽然感觉和当年那个在这里种花的、年少的自己重合了。
她笑起来：“你在这里种花，难道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他看那些花种的神情，柔和而充满回忆，这令这个魔族看起来很像一个寻常的凡人。
脆弱的、会为一朵花开花谢伤心难过的凡人。
不姜走到鬼雕棠身边，摊开掌心，从她的掌心间，渐渐浮起一把艳丽的种子。这些种子都很漂亮，色彩斑斓，还会发光。她随手一扔，花种就掉进了地下的泥土中。
鬼雕棠淡淡看向她。
“人间的花种在这里是无法生长的，除了这种魔花。”不姜笑道：“鬼首花也好，情花也罢，都能在黑石山上生长。它们看起来也很美，比这些人间的花还要耀眼夺目，除了一点不好。”她轻笑一声，“它们有毒。”
她看着鬼雕棠，嘴角一翘：“你想要在这里种花，最好还是种这些魔花的好。它们不像人间的花脆弱，不必浇灌，只要撒下去就能生长。”
鬼雕棠站起身，声音平淡：“我不喜欢。”
“为什么呢？”不姜饶有兴致地开口，“你是魔族，理应喜欢魔族的东西。难道在你心中，魔界比不上人界？”
他没有说话，撑着青纸伞离开了。
不姜并不在意那些她撒下的花种，魔花的种子就算撒在黑石山最贫瘠的那块土地上，也能生根发芽，这一点她毫不怀疑。世上有些美丽需要人精心呵护，有些美丽，呵护却是多余。
她很久都没有再去黑石山上看鬼雕棠种花了。
冬天很快到了，黑石城中下起了大雪。
雪粒大而厚，层层将整座城池包裹，漆黑山野被涂上一层银白，黑石城中的白日就有了第二种色彩。
不知为何，不姜突然想起了那些花，还有那个种花的魔族来。
她听说鬼雕棠修为增长得很快，魔界的灵脉在此人的天魔元力下重新开始流动，他将会成为黑石城第十位魔王。沾染了权力、坐上高位的魔族男人，应当不会再记起那些花来了。
树林堆积着如玉积雪，她在丛林里，看到了鬼雕棠。
他的青衫外还披了一件雪白大氅，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又俊秀，如人间那些孱弱又多情的公子。他手中凝聚的青黑魔王元力形成一个小小的结界，将树下的一丛花保护得严严实实，没有被风雪侵染。
“这是......”不姜的目光凝住了。
那些花朵绽放得淋漓多彩，每一朵妖娆又夺目，是盛开的魔花。
鬼雕棠撒下的那些人间种子终究无法在此地生长，而他以魔王元力保护的，是根本不会被寻常风雪催折的魔花。
不姜涩然望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半晌，她轻声开口：“你不知道吗？魔花不像人间的花脆弱，这些风雪，伤不了它的。”
鬼雕棠平静看着树下绽放的花丛，仿佛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道：“它们不也是花吗？”
不姜愣住。
他的声音亦是平淡：“况且，它们也很美。”
无数银白的雪粒从昏暗的苍穹之中坠落，飘飘摇摇地落在这青衫男子身上，给他的大氅覆上一层毛茸茸的雪色。他的睫毛也沾上些雪粒，于天地之中，于漆黑石山之中，成为一道独特的青色水墨。
第一次，不姜觉得这冷沉又无趣的黑色大山，变得风雅动人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笑盈盈地看向眼前人：“看来你我想法很一致，我喜欢懂得欣赏美丽的人。”
“鬼雕棠。”她朝着对方走了过去，盯着他的眼睛开口，“我叫不姜。”
第378章 番外：箫声（上） 青华x顾采玉
青华在遇到顾采玉之前，总是一个人。
太焱派中，属她与少阳真人修为最高。可惜羽山圣人收的两个弟子，一个比一个性情更冷淡。青华不喜与人接近，在宗门的时候大多都是闭关，下山历练也多是一个人。反正她修为高，大部分的时候，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的困境和难题。
但认识顾采玉之后，一切就变了。
本以为是萍水相逢、日后不会再见的短暂缘分，偏偏又屡次阴差阳错地撞到一起。顾采玉这人虽然嘴巴上不着调，到底也不是个坏人。在离耳国秘境中好歹也相处过一段日子，是以在接到顾采玉从黑石城传来的求救消息时，青华才一个人杀进了魔界想要将这人捞出来。
谁知道撞破了顾采玉真正的修为。
此人修为不在她之下，却偏偏一路扮柔弱还要她保护，甚至让她为了救人杀进魔界。明明他一个人就能干掉那些魔族......这不是拿她消遣是什么！
青华仙子从来冷漠，修仙界中的人评价她与少阳真人“两块石头，白辜负了一张好皮囊”，她鲜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偏偏顾采玉这回令她怒不可遏。
她心中怒极，有心想与这混账散修划清干系，奈何这人就跟块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就甩不掉。青华下山历练找寻机缘，他就在一边鬼鬼祟祟、不远不近地跟着。若不是他长相俊俏，和变态属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青华站定，忍住心中愠怒，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男子：“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顾采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脸无辜：“我没跟着你呀，仙子，讲讲道理，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总不能你走了就不让旁人走嘛。再说了，”他又小小声道：“大家都是修仙的，出门在外，理应互帮互助。我跟着你，要是你有什么危险，我还可以保护你嘛。”
青华冷笑：“谁要你保护？”这人脸皮太厚，现在怎么不装自己修为低了？
然而顾采玉这人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扮起无辜可怜来又格外得心应手，路人瞧见他们二人拉扯，都忍不住过来为顾采玉说好话：“是啊仙子，这路又不是您家开的，怎么就不能让这位仙长走呢？”
“这仙子长得好美，就是太凶了。”
“仙长好可怜......”
青华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顾采玉也不恼，冲围观众人笑笑，又跟了上去。
青华觉得顾采玉就是个无赖，他先前哄骗自己，又让自己去魔族，如今还一路跟着自己，如此处心积虑，或许是为了她身上什么东西。她毕竟是羽山圣人的弟子，太焱派的人，宗门里的勾心斗角她是不关心，但不代表不了解。
不过，此次下山前，她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人注定是要扑个空了。
青华仙子是去查一桩案子的。都州近来有许多无辜稚童平白消失，民间人心惶惶，有小儿的人家日日关门闭户不敢出门，然而小孩失踪的事还是不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