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面。”婆子笑道,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院儿。
那小院儿植着翠竹,应该还有茉莉——元琦闻到了茉莉馥郁清甜的香气。
到了院门前,婆子停下脚步,躬身相请,“元四小姐请,奴婢只能送您到这儿。”
“辛苦了。”元琦赏了她一个银锞子,带着两名丫鬟走进院中,一抬头,因着望见的一幕,停下了脚步。
院中设有一把躺椅,躺椅上卧着一名身着玄衣的绝色美人。阳光正好,美人慵懒地望着碧蓝的天空,微眯了眸子。躺椅一侧设有矮几,一把座椅,矮几上有紫砂茶具、白瓷酒壶酒杯,她手里有一杯酒。
元琦哪里认不出,那美人是当今太后裴行昭。
“我有几句话跟你说,将下人遣了吧。”裴行昭语气温和。
“是。”元琦立刻应声,摆手遣了下人,款步走过去,屈膝行礼。
“坐。”裴行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喝杯茶。”
元琦担心丫鬟还没走远,不敢说点破对方身份的话,只是又一次恭声称是,半坐到椅子上。
“听说你给宜家送礼了,想去看望她,实际是想见我吧?”裴行昭视线慢悠悠地落到元琦面上。
元琦道:“的确是想见您,不为别的,只是想将所知一切当面禀明。”
“那样妥当么?”裴行昭玩味地笑了笑。
“您的意思是——”
“我倒是无妨,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裴行昭很直接地道,“说少了,聊胜于无,说多了,又说得出什么真章?”
元琦不知怎样应对才好。
裴行昭进一步道:“万一我下套,你一个不小心,就把背后的人卖了。那样的话,你怕是连几年安稳的日子都没得过。”停了停,她悠然一笑,“我讯问人的法子,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文的武的、君子流氓之道,我都用。胆儿小的便不需说了,便是胆儿肥的,我也有法子将之吓破胆。凭你十岁之龄,绝对受不起。”
元琦抿了抿唇,不自主地吞咽一下,却决不能默认对方的言下之意,“您、您说的是什么意思?臣女背后哪里有什么人?若是背后有能够操纵臣女和边知语的人,臣女再怎么样,也会先改善自己的处境,把那门注定不得善终的亲事退掉。”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裴行昭牵了牵唇,喝了一口酒,“你若真是重活一世的人,真的曾学有所成——我指的是你切身经历过你所说的那些事情,难道自己不能想法子退掉亲事?难道不晓得定亲的那家人门里见不得光的秘辛?也不晓得元家可以作为把柄的污秽之事?”
元琦被问住了。
“你看,凡事反过来一想,振振有词的道理便成了胡说八道。幸亏如此,要不然,对着个十岁的小怨妇,我一想就觉得荒谬可笑。”
元琦的手不自主地攥住了衣袖,意识到不妥,忙又放开来。
“你的琴棋书画到底学到了什么火候,我就不考了,估计你最多只精通一样,还是勉强过得去。但以你的年岁,能急赶急地学出点儿模样,已属难得,日后别松懈。”
露馅儿了?彻底露馅儿了?真要成为弃子了?元琦心焦亦心慌。
裴行昭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她,“你只当今日没见过我,不动声色即可。等会儿宜室就来了,一起逛逛园子,回去不会没得交代。”
元琦坐不住了,站起来道:“臣女不懂,您的意思是——”
“才十岁,懂得什么?被人带上什么路都属寻常。就算你曾作恶,我也得网开一面,何况你并没做过什么,硬说起来,也算帮了我一点儿小忙,惹得我率性而为,把几件大事串联到一起了。”
“……”那也叫率性而为?那样的率性而为,恐怕会有朝臣盼着每日来一出吧?
“重活是假,可你的眼界到底比寻常人开阔了许多,有得有失便是如此。言尽于此,日后好自为之。”裴行昭轻一摆手。
元琦什么都说不出了,默默地行礼退下。
裴行昭去了室内的小书房。
沈居墨正在看太宗皇陵的布阵图,是裴行昭和杨攸、许彻等人一起绘制的。
“怎样?人手备齐了么?”裴行昭问。
“两日后到齐。”沈居墨交给裴行昭一本花名册,“明细单子我看过了,那死老头子真是带着座大金山死去了。”
裴行昭莞尔。
“难得做回贼,想给国库添多少银两?”沈居墨笑问。
“凑个整儿吧。”裴行昭说。
“多少?”
作者有话说:
有亲人破产了,这几天帮着处理点儿事情,晚上帮着带带孩子,实在没时间码字~欠的更新往后慢慢补上~
笔芯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裴行昭伸出两根手指, “如何?”
“还算值得。”沈居墨笑说。
“余下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裴行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他对面坐下来, 惬意地品尝。
沈居墨瞧着她, 目光灵动,神采奕奕的,心绪随之愈发明朗, 也倒了一杯酒,和她碰杯。
太宗皇陵那边, 裴行昭的人手已经过去了,煞有介事地忙碌着, 运送木料石料机关所用之物进去,把所谓拆除的废料送出。这样忙活一些时日, 人们对那边的关注之心就淡了,她也就可以着手送出那些财物了。
沈居墨晓得, 这件事固然令她心宽几分, 但她由衷舒心的是推翻旧制以及即将着手的修改关乎女子律法之事。充实国库,到底是近在眼前的,没有那些监守自盗的财宝, 她和各方封疆大吏也会变着法子生财,而推翻旧制修改律法, 则是当下与后世长远受益。
元琦那边,已被请到了一个待客的小花厅,下人说裴二小姐就快到了。
元琦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一盏茶,恍惚的心神渐渐清明起来。
有些事, 她到今日才意识到:那个人固然适度地帮到了她一些, 却无意从根本上改善她的处境, 不曾告诉她能够切实利用起来的消息。
他的根本目的,只是利用她。
自被太后召见那次到今日,这么久了,他没有任何消息,必然是在暗中观望着情形,她若能得到太后赏识,他无论如何也会传递消息给她,相反,他就会一直晾着她了吧?
以后她要怎么办?
太后根本不需要什么助力,对于谁透露将要发生的事甚至有着逆反、厌烦的心思,那么,她就是多余的存在,做梦都不要幻想往太后跟前凑了。
他对她的指望落空了,会不会除掉她?
不,他有那么大的本事么?又或者说,他敢在天子脚下杀人灭口么?
未必。
来到京城之后,他只派人传递过一次消息,还是绕了好大的圈子,传话都这样遮遮掩掩的,怎么有胆子有人手杀人?
——第一次,元琦对那人的评价变得客观的同时,也变得刻薄。
而这也让她心宽了几分。
此刻起,就听从太后的话,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度日,出入宅门多加小心便是了。
他教她的,她学以致用,他的指望已经不切实际,她便再不会做白日梦。
话说回来,太后不曾盘问她那人是谁,那人相关的一切,她已经该感恩戴德,再执迷不悟,真就是自己往绝路上走了。
太后说的才是正理,她就算有那份儿好高骛远的心,也先得把自己的一身烂帐理清楚甩拖出去才有资格。这世间有捷径,但也要看自身的资质。
她没有走捷径的运气和资质,太后从没将她放在眼里,但值得太后另眼相看的人本就不多,她不必为此自卑沮丧,铭记太后委婉点出的实情就够了。
心里经了这一番百转千回,元琦的心完全镇定下来,听得裴宜室来了,挂上得体的笑容,站起身来,迎出门去。
裴宜室是奉母亲之命来这里的。二夫人说你去跟元四小姐小聚半日,在一起说说话,看看什刹海那边的景致,值得来往就常走动,觉得不投缘日后也就罢了。
裴宜室什么都没问,自己能到什刹海开开眼界,这是最重要的,至于要应承谁倒是次要的。
两个女孩子见礼之后,寒暄一阵,随着引路的仆人去了后花园,赏看景致,应仆人之邀去了湖上的画舫,半日下来,倒也很是尽兴。
作别前,元琦邀请裴宜室到元家再京城的宅子做客,裴宜室说过些日子吧,等我三婶过了百日再说,不然总归不大好。
元琦想想也是,说倒是我唐突了,那就过两三个月再下帖子给你。
裴宜室大大方方的应了。
母亲和芳菲姑姑都跟她说过,寻常迎来送往,兴许多数的人都是自己瞧不上的,但还是要维系着,坐在一起东拉西扯,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听到一两句至理名言,或是谁家什么离奇的事,这也算是长见识开眼界。
元琦么,她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对方待她大抵也是如此,无聊时凑在一起,打发时间倒是正好。
元琦回到家里,先去见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少不得拉着她问东问西。
元琦就说了观景游湖的事,也说了临别前与裴宜室说的话,末了补充道:“大抵就是为着避忌三夫人刚辞世,裴二小姐才邀我到外面小聚,特地解释这几句。”
元老夫人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没看出来,裴家二房跟三房的情分不浅。那你就依着她的心思行事吧,仍旧打扰只会适得其反。”
元琦恭声称是。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明里内阁忙着取缔收容官妓的所在,召回军中所有营妓,将官妓营妓安置到新设的监牢;暗里裴行昭和沈居墨忙着转移太宗皇陵中的财宝。
另一面,刑部与锦衣卫合力查办的康郡王被刺杀一案的实情逐步披露,陆家父女见不得光的种种是非亦逐步传扬开来,陆雁临那些事,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历时一个多月了,案子也该结了。
乔景和写了详尽的奏折,许彻一同署名,请示如何处置陆雁临这一节,两个人有了分歧。
“知法犯法,辜负太后,暗里甚至想毒杀太后,就该凌迟,轻一些也是五马分尸!”许彻少见地黑着一张脸。
“可她到底是陆麒的胞妹,你得想想这一节。”乔景和提醒完,道,“当众砍头就算了,原本她这地位,只能赐白绫鸩酒。”
“去她爹的地位,”许彻难得的骂骂咧咧起来,“她害死她哥哥的时候,就已经不配是陆麒的妹妹了,做的都是些什么脏心烂肺的事儿?畜生!”
乔景和失笑,无奈道:“得得得,我建议我的,你建议你的,由着太后定夺,这总行了吧?”
许彻嗯了一声。
结果,裴行昭没做选择,而是亲笔批示了处死的刑罚:腰斩。
对于廖云奇,她说到做到,并不牵连他的亲人,对于如何处置他,唤杨攸到清凉殿商议:“这事儿我想照你的意思办。”
杨攸沉默了一阵子,眼中现出泪光,欲言又止。
“赐鸩酒吧。”裴行昭说。到底是杨攸的发小,亲如手足,如今那男子的行径固然令杨攸心惊心痛愤怒不已,却并不能磨灭曾存在过的切切实实的情分。
“会不会太轻了?”杨攸走上前去,跪坐在裴行昭身侧。
“瑟瑟,除去沙场之中,报复大多是双刃剑,埋葬仇人的同时,也要把自己的一部分埋了。我埋了自己多少回,习惯了,本没想让你经历这些,却无力避免。”
“阿昭姐姐……”杨攸的眼泪掉下来,把脸埋在裴行昭肩头。
裴行昭轻轻揽住她,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受伤的小兽似的,“哭吧,能哭出来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