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寧殿外,夏凊站在门外,反覆左顾右盼,双眼半是期待半是忧心,直到远方一对男女相偕走来,她眼底一抹忧虑才彻底消散,化为嘴角一道轻浅的笑意,眼眶却是红了,流下一道泪痕。
「母后。」来者不由分说便在夏凊身前跪下,男子一磕头满含愧疚开口:「让母后忧心了。」
「这是做什么!」夏凊忙扶起两人,笑了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上下打量周天恩与洛霜,确认两人安然无恙后,夏凊熟练地牵起两人的手,一左一右,嘴里絮絮叨叨道:「我看你们俩都瘦了,方才让御膳房为你们备好了接风宴,你们等等多吃一些......顺便说说这一路的事......」
望着自己被夏凊牵着的手,洛霜有些怔愣,被无意识地拉着往前走,心中被这股珍贵的温柔给溢满。
曾几何时,自己心心念念期盼一个无计较而温暖的家,没有仇恨与算计,只有毫无保留的爱。
既然不曾拥有,也不必谈及放下,却忍不了有所艷羡。
正因为没有拥有过,所以洛霜清晰地感觉到,夏凊是真心将自己视为女儿般温柔对待的,于是这一刻她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定会守护这份难能可贵的情感,尽全力护住眼前之人。
傅语嫣说的话犹在耳际,洛霜暗自琢磨要找一个妥贴的时机和夏凊私下谈楚沐的事情,让她有所戒备,绝不能让有心人士利用,或让皇帝知晓此事。
重新回宫,阴诡又起,曾经的洛霜会不喜欢这种需要处处提防的氛围,尽是他人为权为利而搅弄的风云,可如今,为了想要守护的人而出手,她只觉得甘之如飴。
*
比起洛霜回宫的轰轰烈烈,洛光与洛雪回家,则是静悄悄且低调,不过已足以在永安侯府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
「爹!娘!」洛光与洛雪在刘御和傅林派的侍卫护送下回到家,都不由得泪眼婆娑,终于......回家了!
洛家一眾人接到消息在大厅,眼见两名女儿安然无恙,洛可钦却是面色一沉,大喝道:「跪下!」
两人互望一眼,只能乖巧跪下。
「你们......你们胆大包天!」洛可钦面色铁青,看着两名女儿目眥欲裂,洛光和洛雪垂下头,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责罚与惩戒,可过了许久,大厅都无人开口,两人疑惑抬头时,却见洛可钦正无声地流着眼泪,却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因为心中那点放不下的架子,迟迟没有叫两人起来。
洛光和洛雪望向洛可钦,老人灰白的头发,不知何时满是皱纹与疲惫的脸庞,和轻轻流下的倔强泪痕,记忆中那精明商人的模样不再,只离开几月,竟骤然衰老,彷彿迟暮,两人的心都不由得微震,鼻尖一酸:「爹!」
「都起来吧。」洛可钦似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背对两人,悠悠地开口:「我洛可钦一生就四个女儿,这家业诺大,却终究无人可支,本想盼你等飞上枝头,可你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
「爹......」
「唯一一个没主意听话的,飞上枝头却也没成凤凰,终究......是我害了她。」洛光与洛雪沉默着,听着洛可钦平静地陈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竟让一向自傲的爹说出这般的话,彷彿已看淡一切尘俗际遇,如临终耳语一般。
「如今我就剩两个女儿,我也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只是宫门王府的水,既深,又浑,能不淌便不淌地好。」洛可钦转过身来,泪水已乾,神情坚定,说完后目光在洛雪身上顿了顿道:「可若用情已深,那便记得,没什么比命重要的事,若有朝一日,殃及性命,就算冒着搭进洛家、搭进一切的风险也无妨,务必护着自己。这洛家,这永安侯府,本也就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可护的。」
洛光与洛雪瞪大双眼,目光微红,半晌,两人互望一眼而后轻轻一拜,声音皆有些哽咽:「女儿谨记。」
那总被攀比与比较的儿少时光,她们就像是被悉心呵护的娇花,被养来争奇斗艷、冠绝一方,可谁说这悉心照顾里有的只是纯粹的利呢?若不爱花,又怎能真正悉心照护?
洛可钦凝望着两道娉婷磕头的身影,脑中浮现洛縈留下的信和洛霜转身离开的决绝背影,一时有些恍惚,他闭上眼,只觉气力耗尽,身形微晃,身旁的大夫人一惊险险地扶住他︰「老爷!」
「爹!」洛光与洛雪也站起身,脸色大变,刚上前一步却见洛可钦摆了摆手,坚决道:「我没事。」
洛可钦深吸一口气,站稳后笑了笑,笑容竟掺杂几分老态和心如死灰的平静,是洛光和洛雪从未见过模样,两人都不禁愣在原地。
那双总在算计的眼珠和曾经精明狡黠的目光,竟在忽然之间消逝殆尽,这一刻,洛光和洛雪心中忽地涌上懊悔的情绪-或许她们不该悄无声息地就离开家,离开爹娘。
每一隻雏鸟都曾迫不及待地拥抱天空,可待翱翔过后,倦鸟归巢,迎接牠的可能是无可挽回的人事已非,鸟儿会发现,牠再也当不回那隻嗷嗷待哺的雏鸟,因为曾经抚育牠的家人,已经不再强大。
「圣旨到!」忽地,一声清亮的声音传进眾人耳里,洛可钦目光微变,警戒地望向外头,没有前去迎接,而是眼睁睁看着一名太监踏进门来,眼神阴寒。
上一次,也是这名太监,前来宣告洛霜的死讯。
前来的太监莫名的背脊一寒,笑容满面的脸僵了僵,对上洛可钦的目光顿了顿,心中发怵,但他仍清了清喉咙道:「还不速速接旨!」
眾人一一跪了下来,洛可钦垂下头,静静听着。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洛家有女洛霜,胆大欺君,瞒天过海,罪无可恕,然念其大战期间,亲赴战场,治伤兵有功,救太子于危难,功在社稷,无庸置疑。有功有过,朕念其功过相抵,不赏不罚,復归其位,赐太子妃位,钦此!」
初听前头,洛可钦握紧双拳,可到了后面,他完全愣住了。
「还不接旨?」太监将圣旨递给洛可钦,后者颤抖着手楞楞接过,一时觉得恍若梦境,呆问:「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恭喜永安侯,皇上虽说是不赏不罚,復归其位,可明眼人一看,这可不就是『赏』嘛!」太监伸手扶起洛可钦,嘴里还絮絮叨叨道:「这古往今来,太子妃这般废而又立的,可是头一份!」
「公公的意思是我女儿她没死......?」洛可钦下意识跩紧对方的手,太监吃痛,所幸经过大风大浪的他未叫出声来,面露古怪地看洛可钦一眼:「......永安侯还不知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洛可钦忽地目露癲狂,似是大喜,又似是大怒,又似是大悲,种种情绪上涌,目光通红。
「老爷!」「爹!」
在眾人的惊骇的喊声下,洛可钦放开了太监的手,失魂落魄地退了两步︰「那芸儿......不就白死了吗?」
洛光和洛雪环视周围后对望一眼,忽然终于注意到迎旨的洛家眾人里,唯独少了那道从来沉默冰冷的身影。
*
玄寧殿内,周天恩与洛霜刚踏入殿门,便见一道意料之外又情里之中的身影印入眼帘,来人目光一亮,止不住喜意地迎上来,在眾目睽睽之下扑进周天恩的怀里:「皇兄!」
衝击力之大,令周天恩倏地退后了两步,他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推开来人:「周天璿,你几岁了?」
「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死!」被推开的周天璿也不难过,双目亮堂,满是信任与喜意地望着周天恩,尽是孩童般的天真,见状,一旁的洛霜有些瞠目结舌,脑中想起初进宫时,对方化做逍遥绑架自己,后又在清华殿前承认自己的身分时,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和眼前睁着无辜双眼,方才还扑进周天恩怀里的少年实在难以重合。
「璿儿一早就在宫门口徘徊,我便让他进来了,想着等等一起用膳,给你们两接风洗尘。」夏凊淡笑解释,周天恩頷首,他大致可以想像怎么回事,轻扬起嘴角:「走吧,吃饭。刚好,我正有事想找你,本想夜里去见你,你自己来了更好。」
「找我?什么事?」周天璿一楞,一头雾水地问。
周天恩没有回答,回望周天璿身上坦承而信任的双眼,从小到大,周天璿都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周天恩早就看出来,周天璿无论学文、习武,天资都是上上之选,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从小生在呵护之下,被周天恩和丽妃保护的太好,智计有馀,狠辣不足。
「皇兄?」见周天恩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周天璿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用完膳再谈。」周天恩牵起洛霜的手,思及自己的决心,忍不住用了三分力气,令洛霜侧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牵那么紧做什么?
三人进殿内才刚坐下要用膳,便听一声通传声传来:「皇上驾到!」
眾人只能再次站起身,转身跪下迎接周允的到来,周允面色难看地进门,瞥一眼周天恩和洛霜,想起不久前在朝臣面前的一幕,冷哼一声,装作没看见似的坐到餐桌前,也不叫眾人起。
「皇上,今日皇儿刚回来,臣妾想着为他接风洗尘,怕怠慢了陛下,不如皇上先去养心殿等等,待臣妾准备好,再去迎陛下。」夏凊淡淡的声音响起,周允一个机灵,听出了话中的怒气,翻成俗话便是「我要跟我儿子吃饭,你给我滚」,是赤裸裸的逐客令,连忙道:「起来吧。朕也想为太子接风洗尘,就不劳烦皇后再跑一趟了,就一起吃吧。」
「谢皇上。」眾人不咸不淡地回应,纷纷站起身回到饭桌前坐下。
坐到餐桌前,周允讨好似的替夏凊夹了一道菜,夏凊也不道谢,只淡然受着,并也替周允夹了一道菜,便令一代帝皇扬起嘴角,此情此景落入洛霜眼中,想起傅语嫣所说的种种,微微垂下眼帘。
母后心里,是有父皇的吧?
「对了,这次请回来的江湖郎中,你可了解几分?」用膳至一半,周允忽地想起周天清的信,随口问了一句,洛霜忍不住呼吸一窒,望向夏凊。
「了解不多,不过此人确实医术高明,儿臣重伤之时,幸亏他出手,才救回了我。我曾听清弟提起过,他是已故贤妃的师兄,姓楚,单名一个沐字。」周天恩斟酌着字词,想了想还是略过楚沐和洛霜之间的师徒关係,其中失忆之事解释起来过于复杂,会让周允对洛霜警戒更甚。
周允和周天恩互望,又多问了些楚沐在军营之事,周天恩捡了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一一回答,都离不开医术高明,至于云国之游、武功高强和师徒缘分等等,都被他略过不提,两人对答间没有人留意到夏凊失神的模样,在周天恩说出名姓的那瞬间,她甚至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筷子,只是这一幕只有被一直凝望着皇后表情的洛霜清楚地收进眼底。
这下不用问,洛霜已经可以确信,傅语嫣说的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一路走来,儿臣觉得他也不是口出狂言之徒,既然说了能解噬魂绝命草,那大约是真的能解的,儿臣觉得不妨让楚先生一试,这也是清弟的孝心。」
「恩。明日便让他入宫,朕见见他。」周允頷首,忽地一双响亮的金属声响传进眾人耳里,原来是一双筷子跌落在地。
「臣妾失仪了。」夏凊微微一笑,一旁伺候的宫女忙上前收拾,替换一双新的给皇后娘娘,周允宠溺地望向皇后,无所谓地道:「无妨。」
不过此时的夏凊没有看见那双宠溺的眼神,脑中浮现的只有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回忆起的往事,和一道没有被岁月淡忘的卓绝身影。
于是夏凊讶异地发现,少年的簫声剑影,那么多年过去,都还如此清晰。
可是,夏凊比谁都清楚,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世事万千,哪有那么多的復归其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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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停更的週就不算停更,所以这更是补上礼拜的,这礼拜会再更一章: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