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人知一方水土。
蕴育南程县的那块地方是太古荒蛮时,借崇山峻岭与沟河峡谷之势而成的。由于地势偏僻,史书鲜有记载,民间不为人知,直到明军平定东南路途中才被发现。熟諳阴阳术的高人细观周边俊山,感叹此地是天地合一阴阳二气交会之所,唤作洞天福地,不由名声鹊起。东南安定,汉军驻扎此地,屯垦开荒,炼砖铸铁,修驛道客栈,设集市贸易,歷经数不尽年月,形成东南第一大县。县有民十四万户,中央四方城依附大小村庄,东有李家乡,牛头庄,北有张家堡,枯水营,西有秋豆庄,牛城店,南有蔡家庄,桃衣庄,南里等数十座,眾乡里沿袭明军尚武精神,城里城外有数十家武馆镖局,威风八面,誉满天下。
南程县北坐落三座高耸入云大山彼此连叠,有土径石阶蜿蜒上山,也有密林坦途通向外面。三座大山苍劲挺拔,自西向东曰瓦拉山,寺岱,落山。最高峰在寺岱,曰岱顶,遮天蔽月,积雪不融。每有夕阳余暉挥洒,金光一片,气势磅礴。山中温度适宜,乃寺庙道场聚集处,传说山上香火最为灵验,每遇佳节,香客纷纷登山祈愿,无限热闹。其他山上均有木植丛林覆盖,唯有落山,树少草稀,远望沉重灰暗,近看怪石嶙峋。
南程县并非只有汉人,瓦拉山上的瓦拉人最早落脚至此,歷日旷久。此族人性格彪悍,男人身别弯刀,言语不合便挥刀怒砍。令南程人喜闻乐见的更是瓦拉族的女人。县志说瓦拉女人会迷心术,穿花衣不敝体,卖弄风骚,浮韵露骨。昔日汉兵驻城,垂涎女色者抹黑上山寻云雨之欢,被瓦拉男人剐去首级,后朝廷降山禁之旨,不准瓦拉族人下山,形成南程人嗤鄙瓦拉人的传统。此乃年代久远之事,虽有山禁,也有不少瓦拉人巧妙下山,与汉人杂居通婚,而固守旧习的瓦拉族人,与世隔绝,屯聚山中,代代相传瓦拉俗习,视山禁为世辱。
县南也有山峦绵延,一山名曰滃灵山。县志记载一位不知名的云游汉僧路过此地,见一座青山好似女子顏面,滃翳清秀,颇有灵性,随性取名,得以流传。滃灵山小巧灵秀,被周围高山挡住,终年阴暗,见不到一点光亮,时有迷雾弥衍,旋转蒸腾,悬于半山,伴着微风冥冥沿山跡起伏攀爬。山中水汽丰腴,烟雾繚绕,树林浓茂。坊间流传此山出没鬼妖,又传数十村民勇猛闯山而后消匿人间。除了地理方位和姓名缘由,县志对滃灵山记录甚少。民风亦忌讳谈及,有畏惧者称其为「死人山」。
仿佛千古不变的山与城的点滴变化,比起县志记载的陈年旧事更容易被人遗忘。
清明刚过,正是天高云淡,回春转暖的时节,县城内靠近城墙东南角两位少年蹲在一座破庙门前摆石子。
少年在地上用木头和石子摆出形状。
「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少年轻盈起身,后腿两步,憋足力气,两臂各向前画一满圆,两手相交,啪一声响。
「师父还教你什么了?」
「没了,就这些,给你再打一遍,」说罢,少年又舞一番。
另一少年看罢,满脸严肃,晃晃悠悠还没开始打,望见李煞李彪荡着胳膊由远及近。
李氏兄弟是李家乡乡长的两位公子。李家乡乡长乃李家拳刀二十六代直系传人,悉心教授儿子拳脚,期待他俩能传承衣钵。李老爷正室生下二子后染病去世,二子遂由祖父母看大,从小衣食无忧,受溺宠爱。长子李煞性子急,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打拳弄脚,颇得父亲赏识;二子李彪比李煞矮半头,稍显娇小,也得真传,挥刀出拳,刚猛有劲。二人在南程县里收拾一帮混混兄弟,渐成此地一霸。
「谁让你偷学武功?」李彪指着个头稍高少年道。
少年怔住,不敢言语。
「俩混蛋,不干人事儿,又来欺负我家,」矮些的少年满脸愤怒,指着二人喊道。
未等他说完,李彪一拳打过来,他顺势一躲。
「行啊,没娘养的杂种,功夫有长进了?爷爷今天一定要领教领教,顺便打你个屁股开花!」李煞李彪一同打来。
少年学的猫狗功夫岂是李家拳刀的对手?他俩捱了两拳,败下阵来,转头向南面跑去,无奈脚力不如彪壮的李家兄弟快,未跑出一条街就被他们捉住。
「兔崽子,让你跑!」李彪一拳朝小个子打去。少年吃了一记狠拳,跌个趔趄,倒在后面一堆草垛子上。
高个少年疾步跟上,将他扶起。
李煞追到跟前,抓住高个少年的手臂,使劲一甩,少年站不稳歪倒。
「不男不女的也想学拳脚?我来教你,」李煞一脚踢中少年肚子。
躺在草垛的小个子已经被李彪按住,动弹不得,急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
「这叫雷霆千钧腿,学得会么?」
李煞抬起右脚,踩到少年的脸上,那少年依旧不发一言,疼得蜷缩,用手按着肚子。
小个子嘶声裂肺地喊,「别欺负我姐!」
「混帐小子欺负人,看我不去告诉你爹!」四人背后传来清脆人声。
来人唤作妖娘子。妖娘子乃南程尤物,酷爱收拾打扮,穿红戴绿,不比周遭农家女子穿着令男人提不起神的暗浅粗装布衣。这女子善读诗书,有些学问,间暇教人读书写字。又家资殷实,不做农活,屋院宽敞,整洁干净,屋内陈列上好的玉器名画,偶尔上街,即有两三男子藏在背后私语。城中女子多有憎恨,有谣言说这娘子是瓦拉族女人,会迷心术。
李煞李彪无奈自己虽有祖父母宠罩,却还有一严酷的习武老爹,若有人告发,必遭老爹暴打,挺身住手,瞪那女人一眼,一前一后悻悻跑去。
妖娘子扶起倒地少年,替他拍下脏土,温暖双手轻轻涂抹少年脸上和着脏泥的泪。见他俩身着粗布衣服,破洞裤子,陈旧草鞋,妖娘子心酸自语道:「名匠艺湛手巧,能将顽石成璞玉,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心肠未免太狠了。」
这姐弟二人,高个子唤作莫忆卿,年方十六,矮个子唤作莫忆明,年方十五,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大哥,唤作莫荻。莫荻走路微跛,粗布遮面,露着一双明眸,平日不与人多说话,遮遮掩掩。莫忆明聪明伶俐,跟一家不入流的武人师父学点拳脚功夫,因大哥脾气暴戾,管教甚严,打起他来毫不留情,心生憎恨,逐与大哥疏远,与二姐相依为命。莫忆卿最是与眾不同,从小与莫忆明不分彼此长大,十六岁依然男装打扮,不喜簪裙,独爱冠袍,举手投足,一股男子气概。他嗜好武功,但县城内外武术世家均立着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只得令三弟偷授。
妖娘子执意送二人回家。他们穿过两条窄巷,茂盛高大榆树下的石墙便是莫宅。姐弟推门,妖娘子入正堂寻条竹凳落坐,低头见桌子上附了一层土,仿佛许久没有擦过,起身到灶房找出一块布洇湿,走回正堂擦洗桌椅。收拾很久,不见莫荻归家,嘱咐少年几句,匆匆离开。
转天清晨,姐弟当院玩耍,听到门外人声嘈杂,好奇城中有何大事。三牛带着兄弟二牛五牛邋邋遢遢往外走,唤莫忆明道:「快去北门看顺南王。」
姐弟叫上邻家傻妞,出门朝北飞奔。上了南街,往城中走,闻得城鐘楼那边人声鼎沸,走近一看,肩贴肩脚叠脚,人群熙熙攘攘,正等待观赏顺南王出城的盛状。
顺南王乃路氏一门。南程初立,路世昌平南有功,授勋封赏,子孙袭顺南将军二品勋爵,民间称作顺南王。顺南王路岌,字高境,路世昌十六代孙。其父顺南仁义将军路震羽去世后,路岌受封顺南威武将军。路岌神龙见首不见尾,据守南程县十几年,民间不识他的模样,关于他的流言传遍街头巷尾,有说他痴迷异教武学,练功不要命走火入魔,有说他劳心费神想摆脱朝廷束缚,欲在东南称霸。他收养异国公主作义女,今日一同出城到寺岱烧香。为一睹顺南王和异国公主的容貌,人潮如逛庙会一样,将顺南将军府至北门的街道堵个水洩不通。姐弟傻妞个子矮小,在人群背后张望,寻个空处往人堆里鑽。
远处锣声响起,呼啦啦一队士兵在街上威风凛凛小跑,停在长街各个角落,手擎长枪拦截眾人。三人挤进蠕动喧闹的人群,被士兵推出,满眼长衫布鞋,急得不行。莫忆明望见旁边酒家二楼站着许多看客,灵机一动,喊上姐与傻妞,挪出人群,跨进酒楼,绕过正在吃饭的散客,踩着支呀作响的木头台阶登上二楼,见到正有不少人倚着栏桿,向下张望。
店伙看到三个叫花子跑进来,喝一声没止住,便尾随他们上楼。三人兴奋吵闹,咚咚往朝栏桿跑,挑刺的顾客见状,搁了酒碗,起身躲离。
店伙火冒三丈,呵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出去。」
三人见店伙指着他们,儼然收声。莫忆卿指着手扶栏桿朝下观望的儒衣雅士,辩解也是来看顺南王出城的。
店伙怕泼皮坏了生意,斥责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进吗?走走走,别毁了这里买卖。」
有人大喊一声「来了」,看客探脖张望。顺南王车马队伍映入人们眼帘,敲锣打鐘的在前面开路,步伐整齐神情肃穆的官兵紧随其后,马车官轿,恢弘庄严,慢吞吞蠕动,轿帘随着车的颠簸海浪般波荡起伏,隐约有人坐在其中。
店伙惦脚看了一会,拦住低头往人堆里挤的三人,执意将他们撵走。三人不依,靠紧栏桿。店伙发怒,走上前扯傻妞胳膊。谁知他一拉,傻妞发出衡刺双耳的呼叫,引得眾人注目抱怨。姐弟拉着傻妞的另一只胳膊往回扯,誓不松手。傻妞被两边拔得生疼,哭闹不止。店伙怕顾客说他欺负孩子,甩手叹气道:「罢了罢了,随你们了,孽障。」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高兴喊道:「碰上小混混不用为难,我来替伙计收拾。」
莫忆明听这声音熟悉得很,一回头发现大事不好,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以欺人为乐的李家兄弟。原来李彪李煞在二楼等待顺南王,见到店伙与莫家姐弟拉扯,想起早先在破庙门前打斗并未尽兴,二人送上门来,乃天赐良机。店伙看见是李家少爷,不敢说什么,悄悄闪到一旁。
李彪用手扒拉开人群,伸出虎爪钳住莫忆明,李煞擒住莫忆卿,将二人推搡撅压在栏桿上。李氏二子身材硕大,衣着考究,腰悬宝刀,明显是练武的富贵人家,眾人见状,虽怒不言。
李彪回头对店伙说:「跟这等野猫野狗还需废话,赶他们走还不简单!」松了手,使出吃奶的力气,飞起一脚将莫忆明踢出栏桿。
莫忆卿见三弟中招,心急如焚,在李煞手中挣扎,傻妞则哇一声放开嗓门大声哭嚎。莫忆明学过功夫,身体灵活,往人群中摔去,奋力一扭,不知道踩了谁的头,碰了谁的肩,啊一声向街中间歪了过去,摔倒在马车前。这马瞥见黑影乍现,受惊蹶起,前蹄乱蹬,士兵飞身上前,将马按住,未惹出大祸。前行队伍散乱,官兵止住脚,打探情况。
守卫马车的士兵惊醒,怕顺南王怪罪,围住莫忆明,七嘴八舌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要行刺不成」。莫忆明见他们个个端着长枪,远处站立几个身披鎧甲,腰别宝剑的威武大将,自知得罪官家,顾不得肚上李彪那一脚还时时作痛,歪扭站起欲溜。
「你还敢跑,」几个士兵伸出手混打莫忆明肩背。这下不比李彪一脚轻多少,莫忆明背后刺痛,喊出了声,瘫软在地。
正待这时,楼顶上一个黑影忽闪而下,左縈右拂,三拳两脚将士兵打散。兵将高喊出了刺客,纷纷亮出兵器,蜂拥而至,朝来人冲杀。黑影抓起莫忆明的手臂要带他走。莫忆明定睛一看,此人鼻眼轮廓朦胧,隐约露出两只春日柳叶一样生机炯然的眼,围在他嘴上的布再熟悉不过。他瞪大双眼,紧张兴奋道:「大哥」。
士兵持枪挺来,莫荻急转,将莫忆明别在身后,身子斜侧,左臂挟住长枪前端。枪桿子在臂中颤动片刻,咔嚓一下截作两段。那兵手里只有半截枪桿子,不由惊呆,接连后退。其他人见来人功夫干净洒脱,皆被唬住,不愿上前。
见势不妙,一人从马车后面的白马上飞跃而起,直奔莫荻而去。此人名叫王沅奉,乃手握顺南军政大权的统领左将,武功高强,有万夫莫敌之勇。莫荻抓来旁边一个吓呆小兵,蹬踏弯弓的脊背飞身迎上与王沅奉交手,空中几下拳脚未分胜负。
落地僵持之中,王沅奉虚眼打量莫荻,手默默移到佩剑剑柄,上下踌躇,离开剑柄,内力不发,赤手朝莫荻一通混打。莫荻不慌不忙,细数对手招数,拆来应对。
认识莫家的人以为莫荻是个行为古怪的跛子,平时多有鄙视,不愿与之来往,没料想他竟有这等高深功夫,顿时高看一眼。李氏兄弟认出莫荻,瞪大眼睛看结果究竟如何。莫忆卿奋力挣扎,脱开李煞的纠缠,拉着眼泪未干的傻妞跳跃下楼,朝莫忆明狂奔。
顺南王端骑一匹枣红骏马作壁上观,心中估摸着,左将功夫在军中数一数二,他能出手,自然不会耽误大事。不料又见二人天上地下,打得难解难分。王沅奉内力不稳,在空中的几下犹犹豫豫,顺南王怒发冲冠,从马上跳起,腾空飞跃轿顶,杀气腾腾,向那微跛的人冲去。
莫荻听闻声响,抬头一看,散着刺眼金光的锦缎綾罗呼啸而来。顺南王内力不凡,气势正胜,莫荻接了他两记重拳,后腿五步站定,仔细端详。顺南王头戴玉冠,肩披血红方巾,脚蹬蟒皮高靴,一身金丝银线精致缝合的衣服,尽显贵族之气。后面跟来两名大将,手持利剑,银色鳞片轻鎧闪闪发光。
莫荻心生慌乱,抚了抚遮脸布。顺南王拾到机会,大喝一声,粗壮的身体悬于半空,横飞到莫荻身前。莫荻顿了一下,毫无招架之功,任由对手一脚踢中胸口,遮脸布震颤掉落。他躺在街上,压出一个浅坑,按胸喘气,喉咙含腥,咒骂对手狠毒。
看客想知道这怪人的相貌,兴致勃勃上前围观。一见莫荻的脸,如同见了鬼一样。那张仿佛被烙铁烙过的脸上布满紫黑坑洼,褶皱死皮掛在深陷的眼窝周围。鼻梁歪斜,腮肉外翻,漏坑脸颊里的骨头半隐半露。这相貌吓得人群双目圆瞪,呼声四起。莫荻明白大事不妙,转身将脸捂住。莫忆明自知闯祸连累大哥,悔恨不已,跑去救助,清楚看到大哥的丑陋相貌。莫忆卿找到遮脸布,塞到莫荻手中。
顺南王与诸多官兵见状,摇头唏嘘。王沅奉对顺南王道:「此人为了救刚才捣乱的小子才对僕出手,不能与他一般见识。爷今日有大事,不可在此地久留,早走为妙。」
顺南王看到莫荻倒地的可怜模样,决定不作深究。左右已牵马等候,顺南王拉紧韁绳,翻身上马,下令「走」。那些被莫荻打倒的兵将扶持站起,捡起武器,继续前行。
莫荻咳嗽颤抖,佇立惊讶的人群目光当中,羞愧难当用手遮掩。莫忆卿唤起蹲在街边的傻妞,四人一起顶出人群,跌跌撞撞往家走去。
莫忆明感念大哥救他而受伤,犹为孝敬,在床塌前服侍。天气转凉,莫荻病好之后在莫家院墙外不远处开了个铁匠铺子维持生计,敲敲打打,黑夜也睡在那里。莫忆卿白天送饭,偶尔帮忙,弄得混身污垢。莫荻的武艺在南程县因与顺南王交手一事被传扬开来,或为救济,或为瞻赞,店铺的生意日渐兴隆。
莫忆明武馆学艺,回家将所学传授莫忆卿。他脑瓜聪明,办事利索,深得武馆师父喜爱。武艺突飞猛进,免不了骄傲。一日与武馆伙伴徐天降,蔡仁在桩前练习师父教授的呼吸之法,听门外有人唤师父名字,仔细一瞅,来人是李家的管家李太,想起李家二子的种种恶行,胸中闷气难以下咽,随手从架子上抽了条长巾,走到李太身边,紧贴其面,大喝一声师父不在。
李太原非善种,挨了陌生人的叱咤,心中不悦,仗着自己是财粗气盛李家管家,对喝道:「你算什么,敢对我大喊大叫的?」
莫忆明得意李太已入圈套,收住脚步,轻蔑对他道:「想知道我是算什么,得去问你家死了的太爷爷。」
徐天降蔡仁见好戏开演,拳脚不练,站在桩前笑着。
李太不知莫忆明与李家的过节,以为他故意刁难,发威道:「你是谁?报上姓名来,看你是否能活过今日?」
莫忆明道:「这事儿……也得问你家太爷爷。」
李太不与他抬槓,转身欲溜,莫忆明跳到门边,抡起长巾附身一送,抽打李太小腿。李太立刚抬起一只腿,胖身不稳,摔在门口,额头磕门槛,两眼冒金星,心念今日出门不吉,碰到这么个混账东西,脑瓜一转,自己并非练武之人,在武馆较力不佔上风,早走为妙,咬牙爬出门槛。
「好一条李家落水狗,」莫忆明与伙伴朗声大笑。
李太出门站起身来,回头骂道:「小子,有种你在这里别走。」
莫忆明道:「爷就在此恭候。」大笑李太三步并两步逃跑的狼狈姿态。
眾人间谈几句,继续练功,莫忆明扭头看着李太摔倒的地方,嘀咕开来,李家那两个混种不是吃素的,肯定杀来,在武馆打斗未免会牵扯到师兄弟,便对蔡仁等人道明心意,嘱咐道:「万一有人来,告诉他们刚才招惹他们的是东南角莫家莫忆明,我在家门口等他们,」收拾衣物,回家去了。走到家门前,想不能让家人知道此事,索性在街边找出一条破凳,端坐其上,专等李家兄弟来闹。等了几盏茶的功夫,未见李家人影。莫忆明笑道,那两头蠢货今日却成缩头乌龟了,挺身直立,踢开破凳,穿过小巷走进家门,院子里耍了一顿拳脚,天黑便休息去了。
当夜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院外忽起咚咚敲门声。莫忆卿滚下床,披上夹衣开门。蔡仁在黑呼呼的门外哆嗦,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道:「快,快告诉莫忆明,不好了,武馆被人烧了!」
莫忆明朦胧中听到武馆被烧,犹如一盆凉水泼在脸上,激灵醒了,光着上身跑出来,见到吓得无力的蔡仁,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蔡仁声如哭丧:「武馆让人踢了,烧了。」
莫忆明哎呀一声,心想大事不妙,回房抄起衣服,与蔡仁跑向武馆。莫忆卿怕他遭遇不测,随着二人脚步奔跑,不久被前面飞奔的二人甩开。他看着昏暗的天空和无人的街道,月亮的微亮照耀的房屋轮廓。家家闭户,县城的夜静得可怕。院墙内的狗冷不丁吠几声,惨淡如凋零枯叶。他脚步慌乱,穿梭于街巷,伴着急促喘息,狂颠心跳,摸索很久才找到莫忆明所在武馆。
武馆外围着许多人。匾额截成两段,散在门旁。门是歪的,在墙上掛着。迈过门槛,闻得到烧焦气味,未扑灭的木头棒上蹦着火星。
莫忆明和蔡仁跪在正堂,摇晃躺在地上的徐天降:「告诉我这是谁做的?」徐天降鼻青脸肿,嘴角血跡斑斑,残竹一般任人折腾。
武馆的摆设被踢得乱糟糟,柱上门上陈案上皆有火烧的痕跡。莫忆明七上八下,五味陈杂,怪罪自己惹怒李家,招祸至此。三人将徐天降抬到堂后教习师父居所的一张榻上。莫忆卿蔡仁帮徐天降活动手臂,莫忆明坐在凳上,木鸡般呆住。
徐天降醒来,望着床边一干人,深吐闷气。莫忆明冲到榻边,急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谁踢了武馆?」
徐天降半梦半醒:「没看清,有好几个。」
「师父呢?」
「不知道,」徐天降抿口莫忆卿递过来的茶,慢慢道来。
莫忆明走后,徐天降与蔡仁练功正酣,黄昏时候,师父归来,蔡仁拜别。徐天降打扫院子,在侧房休息,半夜听到门墙有动静,以为有贼,寻师父不见人影。迎声响进入正堂,遇见几个黑衣人,问来者何事,对方闷不作声,劈头盖脸打来。徐天降脸颊胸口中拳,骤而挨了当头一棒,昏倒在正堂。蔡仁家在武馆旁边,听人说武馆遭难,披衣起床,冲到烧灼黑焦的武馆,只见院内兵器架子倒着,枪剑矛戟撒一地,门柱处零星有火,喊醒邻里帮忙灭火,寻到莫家找人帮忙。
「都怪我,」莫忆明抹了一把汗,「不该玩弄李家管家,」又愤恨道:「纵然报復,李家断不至于下如此狠手,非要掳走师父,烧了武馆,断人生路吧。」
蔡仁问:「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呢?」
莫忆明喊道:「此仇不报,誓难为人。明天一早,我去李家寻师父下落。」与蔡仁各寻一把枪,准备到李家问个短长,嘱咐莫忆卿照顾徐天降。莫忆卿哪里肯依,见徐天降平安无事,跟随莫忆明同去。
三人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溜出城外,个个悲愤,相对无言,走到李家乡天已大亮,偶见村民准备马车,去地里劳作。寻了村民问路,来到李家门口。李家乃南程县大户之家,硕大的门牌掛在琉璃瓦下,蓝底金子写着「李府」,房簷左右各有一排蓝绿相间的吉祥木雕花纹,黑漆柱子,圆形石墩,紧闭的朱红漆门,皆仿照顺南将军府所建。莫忆明端详着,气不打一处出来,愤恨叹道:「苍天无眼,善人亡,恶人倡。」紧握手中枪,使劲一掷,枪尖正扎在门牌李字上面。
这时李家开门,出来几人,其中有李彪。李彪一看一桿红缨枪扎在自己家门牌上,打量对面站着的三人,跳起脚来:「你们疯啦!这牌子是你能碰的么!你们死定了。」
蔡仁一看李彪大怒,腿就软了,将手中枪藏到身后,莫忆卿心里慌张,翻锅敲鼓。
莫忆明故作镇定,右手指着李彪道:「我师父呢?你为何砸我家武馆,打我师弟?」
李彪一听,疯吼道:「没教养的东西,什么下三滥的武馆也让小爷去烧?只怕脏了小爷的手。」
李太走出大门,见到莫忆明,想起前日遭遇,对李彪哭丧道:「就是他,这个小子欺负我。」
李彪领眾人走下台阶,逼得三人接连后退:「你们闯下大祸,今天不打你们几个兔崽子,直接抓你们见官,」朝门内喝道,「来人,将他们抓起来,卸了这牌子,拿去衙门。」
蔡仁听到见官,两腿变成蒸透的番薯,一声饶命,扑通跪在地上。莫忆明知道惹出大祸,喊上莫忆卿,撒腿狂奔,李家几个小廝在后面穷追猛赶。此时城内人群熙攘,只见两个少年在前面疯跑,后面几个大人在追。两人上了东街,一股脑朝家跑,过了破庙,回头见李家的人一个不少,还多了些换成巡逻的衙役,哪里能引祸到家?不敢进门,换了方向往南门跑。傻妞正在路边捡石子玩,看见姐弟神色慌张地跑来,后面跟着许多衙役叫喊,以为灾祸忽至,扔了石头跟着跑。
喘喘歇歇,后面的人紧追不放。三人风一样跑入南街,跳上路边堆满面袋子的马车。莫忆卿与傻妞推面袋子下车,莫忆明挺在木板上使劲抽那马。惊马撒开四蹄狂奔,一抹烟窜去南门,顺着出城小路,吱吱呀呀冲进桃衣庄,依然不挺弦地跑。过了桃衣庄,到了南程最南的村落南里,莫忆明路僻不熟,收韁勒马,马不听话,四蹄乱蹬。他气得使劲抽了几鞭。马儿癲狂,甩鬃南奔。
马车骤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寂静地方。马儿欢喜,晃着脖上的铃鐺,鼻腔发出厚重喘息。车轮下有一条忽隐忽现的土路,弯弯曲曲通往深山。山中水雾弥漫,寒气袭人,莫忆明的心扑腾直跳,对莫忆卿道:「没来过这儿啊……」
莫忆卿与傻妞还在与衙役纠缠的惊恐之中,跳下马车,不停弦念着逃命,未等莫忆明阻止,顺土路噌噌进山。路旁泥地里倒着块石碑,被茂盛草藤包裹。莫忆明弯腰瞅着,用袖子抹去石碑上面的泥浆湿土。石碑上隐约露出「滃灵山」三个字。
莫忆明猛然醒悟,大呼一声:「不好,这不是大家说的死人山么?」他朝山上张望,不见姐的身影,发疯般朝山上喊:「姐,傻妞,快回来,这山进不得啊!」
莫忆卿懵懵懂懂听到莫忆明的声音,回头召唤:「快上来,先到山里躲着去。」鬼使神差与傻妞继续向前。两人跑了许久,听不到声响,放慢脚步,方觉周遭诡异。狭长土路,越发混沌,草木繁茂,昏昏暗暗。雾气澎湃,湿气扑面,如临雨幕云端。二人体力不支,呼哧半天,薄薄衣衫贴着脊梁,湿漉漉,凉颼颼。傻妞拉住莫忆卿站稳,捂着胸口,越想越不对劲,耍着哭腔道:「这是哪里呀?阴森森好吓人。我们还是回家吧。」
莫忆卿也怕,挽起傻妞的手,沿着半隐半现的山路行进。遍地泥泞,湿土成堆,乱草混杂。二人抬头一看:
雾气繚绕,氤氳委婉。高大年老的树木生得枝杈横行,四下伸展狂傲手臂。树干有绿叶冒出,藤缠树,树环藤,日夜更替斗转星移也不曾相离。几柱死树横在林中,湿润润,软绵绵,野菇蔓延,细看似有小虫爬上爬下。角落里的野花吸足水雾,病歪蔫耷,直不起腰。深处一片黑漆,草木花树被那张渺渺冥冥的纱幕虚掩,蔼蔼葱葱。
山中阴凉,莫忆卿打个寒颤,环顾四周,抓紧傻妞的手寻找下山之路。土路越发长远隐晦,远处犹如残烛迎风,昏冥消失,仅剩似动非动的杂乱草木撩拨着令二人胆战心惊的雾。水雾刚劲流动,杂草飘然起舞。莫忆卿感到这地方越发唬人,加紧脚步,走着走着,路便消失,掉头重走,急急领着傻妞骡子拉磨,不明不白地拨打一丛丛树木杂草,来回踏了几十遍。
傻妞喘着粗气,一脸沮丧:「莫忆卿,我要回家。」
莫忆卿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劝慰傻妞到杂草堆稍作休息,刚刚坐下,叶上的水珠鑽入布裤。二人起身,连声哀怨,站不动,坐不得,脚板凉酸,苦不堪言。
傻妞发抖,吸着鼻子,凝望林子深处,忽然两目圆瞪,指着对面道:「那有块大石头,去那坐着吧。」
莫忆卿记得草树藤雾,不记得什么大石,顺着傻妞手指一瞥,果然看到一块与眾不同的石头,高大平整,若隐若现,卧在林中。二人附身入林,躲树踩草,低头扒开石头周围的树杈乱藤。
傻妞疲倦,双手一撑,一屁股坐在石上,两腿荡着。头一歪,见石上有字,蜷缩身子,眯眼念道:「迷谷?」话音未落,一阵冷风袭过,迷雾荡漾,树枝颤抖,水珠掉落。林中传来颼颼呼呼的异响,花草颤动,树枝摇曳。响声由后至前,又忽至身后,来回几遭,巨大的喘息声音停在身后。二人一齐回头,面对一个面目狰狞的毛脸大妖怪,虎头狼尾,四蹄长毛,鼻眼口耳混在一起长着,丑陋至极。伴着傻妞「啊」的一声尖叫,莫忆卿脑后一凉,失去直觉,昏倒林中。
榆树遮挡阳光,鸟儿唧喳做窝,走过去便回到温暖愜意的家。他做了短暂一梦,顾不得浑身湿漉,手脚并用爬到傻妞身边,轻拍着他的脸颊。傻妞苏醒,肩膀高耸,声泪俱下:「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莫忆卿表面相劝,心中哀伤,刚才见了鬼,手心直冒冷汗。傻妞浑身脏泥,脚跟磨破,嘴里喊着「好疼」站不起身。莫忆卿想生活艰辛,大哥三弟自会彼此照顾,了无牵掛,死在这里是个不错的归处,但傻妞为人善良,年纪尚小,家里只他一人,消失在荒郊野岭,多有不值。他下定决心出山,背起傻妞,手扶树干,踉蹌迈步。
没走几步,林中再有动静传来。莫忆卿六神无主,念起邻居教的驱鬼咒语,自语道:「可别再吓我了!」
一位身着墨绿丝缎的女子翩然而来,停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株矮树后面小心张望。此人脸颊皓玉洁净,眼神秋波似水,唇如桃瓣,眉如月弯。莫忆卿冷静得如冰雕雪塑的一般,此人面善,绝非坏人。他犹豫片刻,憋足精神,大胆对绿衣女子道:「我们找不到路。姑娘可否指点我们下山?」
女子默默点头。莫忆卿还未张口,见他摆手示意,微微一笑,转头看看傻妞,脚步一个深一个浅,跟随女子而去。
莫忆卿脑腹空空,眼里只有绿衣女子,在迷雾之中如真似幻。傻妞将脸埋在他的肩膀,没了声响。不多时,莫忆卿认出上山时候那条土道,跑了几步,兴奋对傻妞道:「傻妞,傻妞,我们到了!」急转向后感谢女子救命之恩,发现他已不见踪影。想不了太多,脚下的千斤重物,挡不住重生带来的希望与愉悦,顺着那条山路,一路朝下跑着。
莫忆明知这山就是南程人禁忌的鬼魅之地滃灵山,心突然空了,顿觉二人生还无望,自语道:「要是姐死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呢?」愣怔怔墩坐在滃灵山的石碑前,悔恨自己冒失莽撞,害了师父,拖累亲人。
天色越发昏沉,左右不见人影,莫忆明心里没主意,只好干等。他耷拉着脑袋,两脚浸在泥水里,愁眉不展,哀怨连连,忽闻背后有声音,转身一望,竟是姐正背着傻妞往下走。莫忆明破涕而笑,大呼一声「姐」,雷腾云奔,跳向山去。莫忆卿看到莫忆明神情劳累,双眼肿胀,拉起他大哭。只是傻妞,除了吃饭睡觉,别无杂念,趴在莫忆卿背上睡得香甜。
三人坐上马车,趁夜赶往县城,莫忆卿回望滃灵山。
那山雾气蒸腾,昏昏沉沉,朦胧一片,丛林深处,草木葱蘢,摇曳狂姿。莫忆卿抿嘴出神,叹了口气,转身趴在马车板上,仔细看着通向家门的路。一瘸一拐,三人进了城门,早已天亮。姐弟带傻妞回家,擦些跌打扭伤的药,胡乱填了些食物在肚子里,翻倒在床,顷然入睡,累得无梦。
转天一早,莫忆明拉着蔡仁到县衙自呈罪枉,细述李家一事,堂上蔡仁痛哭流涕,有徐天降作证,县令见事出有因,主要人物皆是不諳事的少年,判莫忆明做鬼脸敲大鼓,身披血衣,一路道歉行至李家,在门前磕头赔不是,草草了解。李家从此对莫家恨之入骨,欲再寻个机会将莫忆明置之死地。至于滃灵山一事,傻妞原是个记不住事的,一觉之后,将山中奇遇忘个一干二净。莫忆卿忙着读书写字,心中常有些事无法释怀,不由得闷闷不乐。
莫忆卿并不知道,他与傻妞在滃灵山上走的这一遭,以后会牵扯出多少风流冤债来。